这个小石潭“如鸣环”的水声曾使他“心乐之”,潭中的游鱼也曾使他感到“似与游者相乐”。但是,正如他自己所曾诉说过的那样:“时到幽树好石,得一笑,已复不乐。”及至他坐下来观赏之后,潭上那原是赏心悦目的优美景色却一下子变了样儿:由于四面竹树环绕,中间空无人迹,环境是那样的幽静深邃,气氛是那样的寂寞冷清,以至使他感到心神凄凉,寒气透骨,因而不得不匆匆离去。景色的变化是由于感情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了的感情,作者不是把它直接地吐露给读者,而是把它融合在景色的描绘当中,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通过这个意境把他悲怆哀怨的情感传达给读者。
最后,作者有时也采用议论的手段,来直接发抒他心中的愤慨。不过,他的议论都是带有深情、富于韵味的,而非空洞枯燥的理论说教,有时更出以比兴,采取曲说,显得委婉含蓄,而不是率直显露,直抒胸臆。如《钴潭西小丘记》末段说: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前边以小丘的胜景,不幸埋没南荒,无人见赏,隐喻自己“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的抱负成空,无辜被贬永州,见弃于时。后边,这个小丘终于碰上了自己,遇到了赏爱它的人,而自己却一贬不复,囚徒般的生活,忧危的处境,迄未改变。小丘有遭,而己独无遭,下边的贺小丘,正所以自吊也。这又是从小丘与自己的对比映照中委曲以致慨了。
林纾曾指出: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不能谓其漫记山水也”(《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袁家渴记》下),所见极是。“漫记山水”,就是一般化地模山范水,各篇之间,大同小异,甚至刻板一律。柳宗元的游记中,所描绘刻画的对象也无非是高山小丘、曲溪清潭、幽泉怪石、绿树丛竹、奇花异卉等等,但这些作品却各具特色,有着相当突出而鲜明的个别性、特殊性,互不相复,没有雷同一响的一般化的毛病。因而读后,篇篇都能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一个具体而深刻的印象。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首先是由于他对各篇所描写的对象,都有所选择,有所侧重,绝不面面俱到,平均使用笔墨。这也就是林纾所说的“每一篇必有一篇中之主人翁”。这一点固然是重要的,但却也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主人翁是选定了,然而你如果写不出它的仪态丰神、个性特征来,那也终于难免苍白空泛、流于一般化之失的。因而其次,更为重要的是,他具有深切的感受,敏锐的眼光,精细的观察,和卓越的艺术表现力,从而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以极其简洁凝练的语言,以纯熟而多样的艺术手法,把他的感受和观察所得,鲜明生动、形神兼备地展现在他的笔下,使每一篇中的那个“主人翁”肖妙传神,生气飞动。惟其如此,他的游记才不是“漫记山水”,才篇篇各有特色,才都有最为警策的地方,都有吸引读者的艺术魅力。
譬如《始得西山宴游记》,作者所要着力描绘的只是西山“不与培为类”的高峻特立气象,因而对他们究竟是怎样寻道登山的这个时间相当长、活动相当多的过程,就只用这样几句短促而概括的语句,都给轻轻地带过去了:“遂命仆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穷山之高而止。”至于一路上的山光水色、见闻感受等等,更是只字未提,一概舍弃了。下边即集中笔墨来描绘西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