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不仅饱含着自己的抑郁幽愤,而且他的表现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在作品中,他既兼用写景、抒情、叙事、议论等各种艺术手段,而又调动它们都来为自己的抒怀写愤服务。同时一般地说,都写得比较深隐含蓄,这就使他的这类作品意味深厚隽永,耐人咀嚼玩味。
“永州八记”的第一篇《始得西山宴游记》一开头写道:
自余为戮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这几句简单的叙事,竟带有多么鲜明的感情和个性的色彩啊!其原因就在于他不仅写出了做什么,而且写出了是怎样做的。游,有各式各样的游法。他既不像谢灵运那样豪华纵恣,又没有王维的那种高人雅致,也不同于后来的欧阳修出守滁州时,偕同众位宾客游宴醉翁亭的那种从容不迫、优游自得的气象。他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怀着抑郁忧惧的心情乘间出游的。“施施而行”,步履是那样的舒迟缓慢;“漫漫而游”,意态又是那样的随随便便,不自检束,不像一位官员的样子。只二十来个字,就把“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的作者的出游的形象写得形神兼备,活灵活现。这几句话,不仅笼罩《始得西山宴游记》全篇,而且也照射以后各记,从而使得“永州八记”都笼罩在这种富有个性的气氛之下,染上了浓厚的感情色彩。把自己特有的情感色彩涂抹在叙述文字的上面,这是一种表现方法。
作者还常常用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方法,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痛苦之情,交织、渗透在精妙入微的景物描写当中,或者说,他是以饱和着感情的笔触,依据自己主观的真切感受来描绘景物,从而就创造出一种意与境浑的诗一般的境界来。读者在诵读、鉴赏的过程中,披文入情,沿波诗源,自然可以体察到他内心的痛苦,领略到他的幽伤隐愤。例如他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间比较客观地描绘了西山的体势高峻和气象之宏阔雄远以后,接着写道:
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这几句话,其实还是继续写西山之高峻的,不过是笔与情偕,带有更多的主观感受的成份、更为浓郁的情感色彩罢了。正因为西山“特立”“不与培为类”,也就是说它拔地倚天,耸立云表,横空出世,所以由山顶举目四望的作者,此刻仿佛觉得它与元气混而为一,广漠无边,横无际涯,而自己也仿佛消融在这渺远无限的大自然中,与之合为一体,超越了空间的限制了。这种主宾俱化、物我两忘的境界,既是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抒写,也是对西山所特有的景色的描摹。渗透于这种境界中的作者的情感,乍一看去,似乎是心旷神怡,“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了。但是,这实在只不过是暂时的解脱,偶尔的遗忘。“自余为人,居是州,恒惴栗。”如果我们把它和篇首这样的叙写联系起来一读,就不难发现在上述境界的深处或背后,仍是一片战惧惴栗气氛。“拘情病幽郁,旷志寄高爽。”(《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于“高爽”处去寻求一时的“旷志”,这本身就原是被“幽郁”所迫、所折磨使然的啊!又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前边穷微尽妙地描写了小石潭的优美景色以后写道: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