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物反抗意识的来源和局限
不是听天由命,而是执着顽强地与命运作斗争的玛蒂尔德形象与她“爱慕虚荣与追逐浮华”的一面并不冲突,两方面是对立统一的。无需过多地批评传统评论和研究中“莫泊桑对这些小市民的贪婪、向上爬、虚荣心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可笑行为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蔑视嘲笑他们对资产阶级社会的仰慕” (杨周翰等《欧洲文学史》)等的观点。因为,从小说本身来看,作者对追求浮华和虚名,向往跻身上流社会的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讽刺是赫然在目,无需赘述的。传统评论一针见血,淋漓尽致地揭示了这一点,是正确的,并不算对玛蒂尔德多么大的冤枉。这也正是传统评论能够雄踞多年,玛蒂尔德作为虚荣的典型一直深入人心的合理化原因。因此,一味否定以往见解,大呼为玛蒂尔德“平反昭雪”未免失之偏颇。但或许恰是因为玛蒂尔德的虚荣和作者的讽刺太一目了然了,才使传统评论家们“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忽视了对小说的深层研读和分析,从而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认识不到玛蒂尔德虚荣行为背后的内在心理根源和还债过程中表现出的坚忍不拔、英勇不屈的可贵品质。事实上,作者通过玛蒂尔德形象流露出的对小资产阶级反抗精神的肯定态度,并不是偶然的和牵强附会的。这种肯定、同情和对玛蒂尔德的讽刺、嘲弄一样,可在作者自身的社会生活经历和创作实践中找到确实可靠的来源和佐证。
莫泊桑出身破落贵族,约有十年的光景一直在海军部任小职员。他亲身参加过普法战争,对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道德沦丧、放荡淫逸、虚伪无耻等腐朽本质有着深刻的认识。其长篇小说大都以上流社会为背景,揭示其丑恶内幕,对资产阶级有产者的道貌岸然、损人利己、冷酷贪婪等丑态予以尖刻的揭露和批判 (《漂亮朋友》《温泉》)。同样,对于小资产阶级受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浸染所表现出的许多不良习气,如自私、势利、爱慕虚荣,向往豪华享受的生活等与资产阶级上流社会人士如出一辙的思想和行径,他的鄙夷和鞭挞也是毫不留情的,这类短篇除《项链》外,《珠宝》《骑马》《保护人》等也是出色的例证。另一方面,长期作为小资产阶级中的一员,莫泊桑熟悉中下层人民的生存环境、生活状况、思想感情和精神状态等各个方面,对他们的痛苦和愿望有深入的体悟。因此,他对这个阶层的人物虽不免讽刺和嘲笑,却又对他们的苦难深表怜悯和同情。“小说中饱含憎恨与愤怒的痛苦讥笑,要比幽默大师的欢笑声更为响亮。.莫泊桑像福楼拜一样揭露庸俗习气,并且对备受这种庸俗习气之害者的悲惨孤独处境深深表示同情。”(郭家申译《法国文学简史》)《项链》正是这一相反相成的思想感情完美结合的典型。
莫泊桑的同情具体体现在他对玛蒂尔德不向坎坷命运妥协,而是顽强持久反抗的充分肯定上。这种强烈的反抗意识不止是玛蒂尔德个人的性格,而是对当时法国整个中下层阶层人民的思想意识、精神面貌深刻体悟后的真实展现。法国资产阶级在一八七 o年九月窃得新成立的第三共和国的权利,又于次年五月血洗了巴黎公社。从此,金融资产阶级为扩大资本输出,获得最大限度的利益,操纵政府对内强化对劳动人民的压榨,对外加紧殖民主义侵略。然而,压迫越重,反抗越强。七八十年代,是法国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时代过渡的最后阶段,也是法国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重新崛起的时代。巴黎公社失败时遭受严重摧残的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从七十年代后半期就开始复苏;一八八o年法国工人党建立,更把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引向新的高潮。在这风起云涌的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白热化的氛围中,《项链》于一八八四年应运而生。长期处于社会下层的小职员的辛酸经历,使作者自身不可能没有反抗的要求;作为一个对时代风云和芸芸众生有着积极关注和敏锐触角的作家,下层人民的反抗呼声、斗争精神深入作者的意识中,从而在作品中有所反映是自然而然的。正如下文所说,“莫泊桑的民主主义倾向最鲜明不过的表现在他不仅怜悯被压迫者,谴责有产阶级,而且正如我们在《羊脂球》里所看到的,他还力图表现社会下层群众在精神面貌上的优越性。”(郭家申译《法国文学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