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马桑特夫人当起了侯爵夫人的伴妇,把我介绍给法芬海姆亲王。她话还 没有说完,德·诺布瓦先生就跟着给我作起介绍来了,而且言词非常热情。他大概认为,既然有人给我介绍了,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向我表示一下礼貌,这丝毫不会损害他的声誉;或者他认为一个外国人,即使是名流,对法国沙龙不可能了如指掌,他会认为给他介绍了一个上流社会的青年;或者他想行使自己的一个特权,给介绍增添一种大使亲自推荐的成份;或者他有仿古嗜好,为了取一悦于德国亲王,想让亲王殿下重一温一古代的礼节:谁要想认识亲王殿下,必须有两个教父当介绍人。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觉得应该让德·诺布瓦先生亲口对我说,她不认识勒鲁瓦夫人并不遗憾,便大声说:
“大使先生,您说勒鲁瓦夫人是不是一点趣味也没有?是不是比到我这里来的任何人都逊色?我不引她来是不是完全正确的?”
或许是想表示独立自主,或许是累了,德·诺布瓦先生只是恭恭敬敬地还 了个礼,看不出是赞成还 是反对。
“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有些人可笑极了。您信不信?今天有一位先生来看我,他硬说吻我的手比吻一个年轻女人的手还 要有趣味。”
我一听就知道是勒格朗丹。德·诺布瓦先生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好象吻她的手是一种很自然的欲念似的,不应该责怪产生这种欲念的人,也可以说是一部小说的开场白,他准备用富瓦丝农①或小克雷比伊翁②对堕一落的宽容,原谅甚至怂恿这个开场白。
“年轻女人的手一般画不出我在这里看见的画,”亲王指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没有画完的水彩画说。
他问她看没看过方丹·拉都③的花卉画,刚办过他的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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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瓦丝农(1708—1775),法国作家,生活放一荡,徜徉于巴黎沙龙,著有色情小说、诗歌和喜剧。
②小克雷比伊翁(1707—1777),法国作家,擅长心理分析,因写色情小说而坐牢多年。
③方丹·拉都(1836—1904),法国画家,他的静物画和花束深受喜一爱一。
“那些画是第一流的,正如现在有人说的,它们出自一位高手,一位绘画能手,”德·诺布瓦先生发表了看法,“但我觉得,它们不能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画同日而语,她的花色彩更好看。”
即使我们可以假设,是老情一人的偏心、一爱一恭维人的一习一惯和小圈子内的一致看法促使前大使说出这番话的,但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到,社一交一界人士的艺术鉴赏力是如何没有情趣,他们的看法是多么随一心一所一欲,一件微不足道的作品会使他们作出荒唐的评价,而且不会有真正的感受使他们中途改变看法。
“我对花不识货,我一直生活在乡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谦虚地说。“不过,”她又和蔼地对亲王说,“如果说我从小就比其他乡下孩子对花的了解多一些的话,那也得归功于贵国的一位杰出人物,德·施莱格尔①先生。我是在布洛伊②认识他的,是我的戈德里姑一妈一(德·卡斯特兰元帅夫人)带我到那里去的。我记得很清楚,勒布伦③先生,德·萨方迪④先生和杜当⑤先生经常请他谈论花卉。那时我很小,他讲的我不可能全懂。但他老喜欢带我出去玩。他回国后,给我寄来了一本漂亮的植物标本集,以纪念我们一同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去里谢山谷进行的一次漫游。那次,我坐在他腿上睡着了。我一直保存着这个标本集,我对花的特征可能会视而不见的。当德·巴朗特夫人将布洛伊夫人的几封信公诸于世时(信写得很美,但矫一揉一造作,就象它们的主人一样),我希望从中能找到德·施莱格尔先生关于花卉的几次谈话。可是,这个女人在大自然中只想为宗教寻找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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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莱格尔(1768—1845),德国作家,一浪一漫派的创始人之一。
②布洛伊,法国地名。
③勒布伦(1785—1873),法国诗人和戏剧家。他的作品预示着更加自一由的新的审美观。
④萨方迪(1795—1856)法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军官,七月王朝时任公共部长,1891年12月政变后退出政治生活。
⑤杜当(1800—1872),法国艺术评论家。在他死后,出版了他的四卷书信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敏锐的作家,洞察入微的观察家。
罗贝把我叫到客厅里首。他和他母亲在那里。
“你今天真好,”我对他说,“怎样感谢你呢?明天我们可以在一起吃晚饭吗?”
“你要是愿意,就明天,不过得让布洛克也来。我在门口碰见他了。开始他对我很冷淡,因为他给我写过两封信,我无意中忘了回信(他没有给我讲是这件事得罪了他,但我心中有数),可是转而他对我那么亲一热,我不能对不起一个这样的朋友。我感到我们之间,至少对他而言,是同生共死的朋友。”
我并不认为罗贝完全看错了。布洛克恶语伤人,常常是因为他觉得他的满腔热忱得不到应有的报答。他很少想象别人的生活,想象不到别人可能生病,或者出门旅行了,或者有其他事情,一个星期接不到回信,就认为人家是有意冷淡他。因此,我从不相信,他作为一个朋友、后来又是作家的极端粗一暴的态度是根深蒂固的。如果你冷冰冰地对他摆出一副尊严,或者对他卑躬屈膝,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粗一暴无礼,反之,如果你对他热情,他常常会软一下来。“至于你说我对你好,”圣卢继续说,“你过奖了,其实根本不是我好,我舅一妈一说,是你在躲着她,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她寻思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呢。”
对我来说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我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但因为我们马上要去巴尔贝克海滩(而且我认为动身在即),所以我不可能再去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就不可能向她说明我对她没有不满,从而使她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她自己对我不满。但是,我只要想一想她甚至没有让我去她家看埃尔斯蒂尔的面,我就头脑清醒了。况且,这谈不上什么失望,因为我根本就没抱希望,我知道我不讨她喜欢,要她一爱一我那是痴心妄想。我最大的希望,也就是要她对我热情一些,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因为离开巴黎之前我不能再见到她了),我要把这个印象完整地带到海滩去,使它永远留在我的心田,而不是带走一个充满了忧虑和悲伤的回忆。
德·马桑特夫人同罗贝说话时,经常停下来同我搭话,她说,罗贝常同她谈起我,他多么一爱一我等等。她对我可谓热情之极,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因为我觉得她这种热情是受一种害怕心理支配的,她怕为了我的缘故,她会同儿子闹翻。她今天一直没有见到儿子,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单独在一起,她认为她对他的威力难以同我对他的影响相比,应该慎重一些。在这之前,德·马桑特夫人曾听到我向布洛克打听他叔叔纳四姆·贝尔纳的情况,于是她问我,这个贝尔纳是不是在尼斯①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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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尼斯是法国地名。
“这么说,他在德·马桑特先生同我结婚前就在那里认识他了,”她说,“我丈夫常常同我谈起他,说他善良,心地正直,为人慷慨。”
“想不到他也有不撒谎的时候,真令人难以相信,”布洛克听了可能会这样想。
我一直想对德·马桑特夫人说,罗贝对她的感情比对我的要深得多,即使她对我不友好,我也不会企图唆使她的儿子疏远她,反对她的。但是,自从德·盖尔芒特夫人走后,我有更多的闲暇观察罗贝了,而仅仅在这时我才发现,愤怒似乎又一次从他的胸腔往外涌,呈现在他冷峻而一陰一沉的面孔上。我怕他想起下午的争吵,想起他面对情一妇的冷酷无情却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忍气吞声的情景,会在我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来。
突然,他从他母亲搂着他脖子的一只胳膊中挣脱出来,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坐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张摆满花的小柜台后面,示意我跟他到小客厅去。我急冲冲朝小客厅走去,不料德·夏吕斯先生大概以为我要走了,突然丢下正在和他谈话的德·法芬海姆先生,倏地转过身来,跟我面对面。我惶惑地发现他手里拿着那顶帽里上有字母G和公爵冠冕的帽子。在小客厅的门洞里,他目不正视地对我说:
“既然我看到您现在已经踏进了社一交一界,那我希望您能来看我。不过这相当复杂,”他心不在焉地又说,好象在心里合计着一件乐事似的,害怕一旦错过同我一起谋划实施办法的机会,就再也不可能办成了。“我很少呆在家里,您得先给我写信。哦,我希望能有一个更安静的地方和您详细谈一谈。我马上就走。您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走吗?只占您一点儿时间。”
“您最好还 是细心一点,先生,”我对他说,“您拿了一位客人的帽子了。”
“您想不让我拿自己的帽子吗?”
我推测,有人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他不愿意光着脑袋回家,就随便拿了一顶,要是我戳一穿他,他会无地自容的。前不久,我就干过这种傻事。因此,我不再坚持了。我对他说,我先要和圣卢说几句话。
“他正在同那个白痴盖尔芒特公爵说话呢,”我又说。“您这句话够有意思的,我一定向我兄弟转告。”“啊!您相信这能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兴趣吗?”(我想,如果他有兄弟,那这个兄弟也应该姓夏吕斯。这个问题,在巴尔贝克海滩时,圣卢曾给我解释过,但我一时忘了。)“谁跟您讲是德·夏吕斯先生?”男爵傲慢地对我说。“到罗贝那里去吧。我知道,今天他同那个使他名誉扫地的女人一大吃大喝时,您也在场。您应该好好利用您对他的影响,教他明白他玷辱了我们家族的声誉,给他可怜的母亲和我们大家带来了忧虑。”
我真想对他说,在那顿辱没门庭的午饭上,我们谈的全是一爱一默生①、易卜生和托尔斯泰,那位姑一娘一规劝罗贝,要他只喝水,不喝酒。我相信罗贝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为了尽量抚一慰他,我努力谅解他的情一妇。可我哪里知道,他此刻虽然还 在生她的气,但他责备的却是他自己。即使是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好女人吵架,正义完全在好男人一边,也总会有一件小事,使得坏女人在某一个问题上看起来似乎没有错。因为她对其他问题满不在乎,只要那个好男人还 需要她,只要他一想到同她分手就意气消沉,他就会因情绪低落而谨小慎微,会念念不忘她对他的荒唐指责,寻思她的指责可能有道理。
“我想我在项链问题上对不住她,”罗贝对我说,“当然,我并没有恶意,但我知道别人的看法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小时候受过不少苦。在她看来,我毕竟是一个相信金钱万能的富翁,无论是对布施龙施加影响还 是打一场官司,穷人都不是富人的对手。当然,她对我也太薄情了,我从来只希望她幸福。不过,我知道,她认为我想让她感到,我可以用金钱把她拴住,可这不符合事实。她多么一爱一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想我呢!可怜的姑一娘一!你知道,她多么一温一存,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她为我做了许多令人钦佩的事。现在她一定痛苦极了!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愿意她把我看成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我要到布施龙那里去买那串项链。谁知道呢?说不定看到我这样做,她会承认错误呢。你看见了吧,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想到她现在很痛苦。别人的痛苦,我们知道,是不关我们痛痒的。可是她不一样。想到她有痛苦,可又想象不出她痛苦的样子,我真快要发疯了。我宁可永远不再见她,也不愿意让她痛苦。但愿她能幸福,如果需要,我可以离开她,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听着,你知道,对我说来,凡是同她有关的事都是天大的大事。我得赶紧到首饰店去一趟,然后去请求她宽恕。在我去她家之前,她会怎样看我呢?要是她能知道我要去找她就好了!你可以去她家碰碰运气。谁知道呢,说不定会万事大吉的。也许,”他微微一笑,仿佛这是一个美梦,他不敢相信似的,“我们三个人可以一同去乡下吃晚饭。不过现在还 很难说。我知道我对她很不了解。可怜的宝贝,也许我又会伤她的心。再说,她也许已下了决心,不会再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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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爱一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作家、诗人,先验主义作家的代表,在著作中宣扬基督教的博一爱一和自我道德修养,要求进行缓和的社会改革。
罗贝突然拽着我向他母亲走去。
“再见,”他对她说,“我有事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一个月内可能不会有假了。我一有消息就写信告诉您。”
当然,罗贝绝对不属于这样一类儿子:当他们和母亲一起出席社一交一活动时,他们认为对母亲态度不好,可以补偿他们对外人的微笑和致礼,他们似乎相信,对家里人粗一暴自然可以使他们的礼服锦上添花。在社一交一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这种令人憎恶的报复了!不管可怜的母亲说什么,儿子便立刻用一种讥讽、露骨和残忍的相反论点来驳斥母亲战战兢兢地发表的意见,就好象他是被母亲一逼一到这里来的,要让母亲付出昂贵的代价;可是,母亲却随口附和这个至高无上的儿子发表的看法,但这仍然不能使他软一下心来,儿子不在场时,她继续逢人就吹嘘她儿子如何高尚,可儿子却不买母亲的帐,照样对她冷嘲热讽。圣卢不是这号人,但是,由于拉谢尔不在他身边,他感到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尽管原委不同,但他对母亲的冷酷无情比起那些儿子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刚讲完,我看见德·马桑特夫人象鸟儿鼓翼似地颤一动了一下,立即站起来,就和她刚才看见儿子进入客厅时的反应一样;不过,现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一双凝望着儿子的忧郁的眼睛。
“怎么,罗贝,你要走了?是开玩笑吧?亲一爱一的孩子,你在我身边就这么一天呀!”
接着,她又柔声地、用最自然的语调说(仿佛在引用一个合乎情理的论据似的,尽量使声音不露出忧伤,怕唤一起儿子的同情,因为这种同情对她儿子说来是痛苦的,或者是无益的,只会使他恼火):
“你知道你这样多不近情理!”
但是,她在引用这个简单的论据时,为了向儿子表明她不想侵犯他的自一由,故意装出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同时也为了使儿子不责备她妨碍他的娱乐,故意显示出无限的一温一柔,可是圣卢却感到自己就要对母亲怜悯了,可能会放弃和情一妇一起消夜的念头,因此勃然大怒:
“是令人遗憾,不过,近不近情理,也就这样了。”
他也许感到这些话应该用来谴责自己的,却用来谴责母亲了;自私自利者在争论中总是以这种方式取胜;他们首先认为自己的决心不可动摇,对方越打动他的心,说服他们改变主意,他们就越觉得自己无可指责,反而应该谴责对方迫使他们不得不和同情作斗争。因此,他们可以冷酷无情,蛮不讲理。在他们看来,这只会使对方罪上加罪。谁叫他们不识趣,要表现出痛苦,要显得有理,要迫使他们痛苦地和同情作斗争的呢!德·马桑特夫人不再坚持了,因为她清楚,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走了,”他对我说,“可是,一妈一妈一,你不要久留他,因为他马上要去看一个人。”
我觉得我的存在不会给德·马桑特夫人带来任何快乐,但我宁愿不和他儿子同行,怕她认为我和罗贝一起寻一欢作乐,害得罗贝不能守在她的身边。我本想为她儿子的行为辩解几句,倒不是因为我对她儿子有感情,而是出于对她本人的同情。可是她先说话了:
“可怜的孩子,”她对我说,“我肯定使他不高兴了。你瞧,先生,做母亲的都很自私,他平时娱乐很少,来一趟巴黎不容易。我的上帝,要是他还 没有走,我真想去追他,当然不是为了挽留他,而是要告诉他,我不怨恨他,我觉得他做得对。我到楼梯口去看看,您不会感到为难吧?”
于是我们来到了楼梯口:
“罗贝?罗贝!”她喊道。“追不上了,他走了,太晚啦。”
如果是几个小时以前,我也许会由衷地劝说罗贝干脆去和情一妇同一居,可是现在,我可能会主动当说客,劝他和情一妇一刀两断。若是前一种情况,圣卢家的人会骂我是他的酒肉朋友,而后一种情况,圣卢会骂我是叛徒。然而我还 是我,前后只相隔几个小时。
我们回到客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见圣卢没有回来,和德·诺布瓦先生一交一换了一个眼色。这是疑惑、嘲弄和缺少同情的眼色;当我们指出一个太一爱一嫉妒而当众丢丑的妻子或太一温一柔而引人发笑的母亲时就会传递这种眼神,仿佛在说:
“瞧,大概闹翻了。”
罗贝带着那串光辉灿烂的项链到他的情一妇家去了,可是按照他们的协议,他是不应该给她的。况且结果仍然一样,因为她不要,甚至后来也一直没有接受。罗贝的朋友认为,她不接受项链貌似无私,却心怀叵测,是为了把他牢牢拴住。然而她不喜欢钱,除非能一掷千金。我曾见她慷慨无度地,简直象失去了理智似地对那些她认为贫苦的人施舍。“此刻,”罗贝的朋友为用谗言抵消拉谢尔的无私行为,对罗贝说,“此刻,她兴许正在牧羊女游乐场寻一欢作乐呢。这个拉谢尔是个谜,是真正的斯芬克斯①。”再说,在现实中,我们不是见过多少靠人供养的女人利欲熏心,在这种生活的影响下善于打算,大慷情一夫之慨,要情一夫为她们支付一笔笔款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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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行人猜谜,猜不出就将行人杀害。今常用以隐喻“谜”一样的人物。
罗贝对情一妇的背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他绞尽脑汁,想象拉谢尔的生活,但尽围绕一些鸡一毛一蒜皮的小事转圈,怎么也想象不出每天他只要一离开她就开始的真实生活。他对这些背叛行为几乎一无所知。你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他,却不能动摇他对拉谢尔的信心,因为对心上人的行为一无所知是在最复杂的社会中表现出来的富有魅力的自然法则。在玻璃墙的这边,痴情郎对自己说:“她是个天使,决不会委身于我,我只有一死了之,可是她一爱一我;她一爱一我一爱一得那样深,也许……不,这是不可能的!”当他控制不住欲一望,或等得心烦意乱时,他会把各种首饰放到这个女人脚边,会跑去向人借钱来驱散她的忧愁!可是,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观众说(象这类隔着玻璃墙的谈话不会比游人在水族馆前的谈话传得更远):“您不认识她?那我得祝贺您。她不知偷了和毁了多少男人!她是一个十足的骗子!滑头!”这最后一个修饰语也许不无道理,因为即便是一个并不真心一爱一这个女人,只不过对她感到兴趣的多疑的男人,也会对他的朋友说:“不,亲一爱一的,她决不是那种荡一妇。我不是说她在生活中一点也不轻浮,但她不是一个花钱就能买到的女人,除非出大价钱,要么花五万法郎,要么一分钱也不花。”然而,他为她花了五万法郎,得过一次手,但她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同谋,就是他的自尊心,她终于使他相信,他也象有些人那样,不曾花一分钱就得到她了。因此,世上最厚颜无一耻、最名声狼藉的人,从来都是以赏心悦目、妙不可言的稀世珍品的面目被某个人认识的。在巴黎,有两个老实人,圣卢现在每次见了都不再打招呼了,一讲到他们,声音就会颤一抖,就会说他们是不择手段地利用女人的人:
因为他们被拉谢尔搞得倾家荡产。
“我只怪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德·马桑特夫人低声对我说,“我不该说他不近情理。他是我的一爱一子,独生子,因为我没有别的儿子,难得见一次面,就说他不近情理,我情愿他刚才打我一棍子,因为我敢肯定,今晚上他不管玩什么(他平时娱乐很少),都会被这句不公正的话搞得兴致索然的。噢,先生,既然您急着要走,我就不留您了。”
德·马桑特夫人前面的话都和罗贝有关,说得非常真诚。
但她转而改变一态度,又成了一个贵妇人:
“同您说话多么有趣,多么使我高兴,愉快。谢谢!谢谢!”
她谦恭地用感激而愉悦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同我说话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快乐。这迷人的目光和花枝图案白裙上的黑花相映生辉。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贵妇人的目光。
“我现在还 不能走,我得等德·夏吕斯先生一起走。”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流露出不悦的神情。要不是这件事和廉耻挂不上钩,我就会认为这时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脸上显示出来的不安就是廉耻心了。但是我压根儿没往这上面想。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圣卢、德·马桑特夫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非常满意,于是我信口开河,眉飞色舞地乱说一通。
“您要和我的侄子帕拉墨得斯一起走吗?”她问我。
我想,我和她所赏识的一个侄子有来往肯定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是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得意忘形地回答。
“我感到非常高兴。再说,夫人,我和他之间的友谊远比您想象的要深,而且,我决心尽一切努力增进我们的友谊。”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由不悦转为忧虑:“别等他了,”她心神不安地对我说,“他在和德·法芬海姆谈话呢。他已经忘记刚才对您说的话了。好吧,您走吧,乘他背朝着您,快走吧。”
我倒并不着急去找罗贝和他的情一妇。可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似乎执意要我离开,我心想,她也许有重要的事要和她的侄儿说,我就向她告辞了。在她身边,沉甸甸地坐着德·盖尔芒特先生,高傲,威严,宛如奥林匹亚山①上的天神。他的财富填满了他的四肢,仿佛在坩埚中化成了一个具有人形的金锭,使这个腰缠万贯的富翁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密度。当我同他告别时,他彬彬有礼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感觉到他那密集着三千万法郎的懒洋洋的肉一体兀立在我面前,是法国古老的教育驱使着他移动身一子的。我仿佛看到了据说是菲迪阿斯②用纯金雕刻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这就是耶稣会教士的教育对德·盖尔芒特先生产生的威力,至少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躯体,因为它对公爵的思想不起支配作用。德·盖尔芒特先生自己说了俏皮话会放声大笑,可对别人的幽默却从不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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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林匹亚山是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地方。
②菲迪阿斯(主要活动时期公元前448—432),古希腊雕刻家,擅长神像雕刻,作品有建立在雅典卫城上的巨大的《雅典娜》铜像,有用象牙嵌金的奥林匹亚的《宙斯》像,这些作品已不存在。
在楼梯上,我听见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吆喝我:
“先生,您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是德·夏吕斯先生。
“走几步路这对您无所谓吧?”当我们到了院子里时,他冷淡地对我说。“一直走到我找到合适的出租马车为止。”
“您有话要对我说,先生?”
“嗳!不错,嗯,我是有话要对您说,不过还 不知道说不说。当然,我认为我要给您讲的事会给您带来说不出的好处。但我也有预感,这会一浪一费我许多时间,会打乱我的生活秩序,而我已到了渴望过平静生活的年龄了。然而我心里在想,您值不值得我为您一操一这份心,不过,我并不想等对您有了足够了解后再作决定。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觉得您平淡无奇,即使把‘沐浴者’本人和穿着那种绳底帆布鞋总免不了要有的那股子傻劲儿也考虑在内。况且,您大概也不大愿意我为您效劳,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了,因为,先生,恕我直言,”他用力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说,“这只会给我带来麻烦。”
我明确地表示,既然如此,那就不必麻烦了。谈话就这样中止,似乎不合他的胃口。
“这样客气有什么意思,”他用严厉的口吻对我说。“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事莫过于为一个值得一操一心的人一操一心了。对于我们中的优秀分子而言,研究艺术,酷一爱一古物,收藏珍品,喜欢园艺,这一切都不过是代用品,替代物,不过是遁词。我们和第欧根尼①一样,呆在我们的木桶里,在寻找一个人。万不得已时,我们才栽种秋海棠,修剪紫杉,因为紫杉和秋海棠任人摆一布。但我们更乐意把时间用在人这样的灌木树上,只要我们确信这棵树值得我们一操一心。关键就在这里;您应该认识一下自己。您到底值不值得别人为您一操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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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欧根尼(约前404—323),古希腊犬儒学派哲学家,认为除了自然需要必须满足外,其他任何东西,包括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都无足轻重。传说他光着脚,只穿一件大衣,住在一只木桶里,还 传说有一天中午,他提着一盏灯在雅典街头漫步,当有人问他干什么时,他说:“我在找一个人。”
“先生,我实在不敢让您为我一操一心,”我对他说,“至于说我本人的心情,请您相信,不管您为我做什么,都将是我最大的快乐。您这样关心我,竭力想帮我的忙,使我非常受感动。”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对我这番话感激涕零,几乎动了真情。他亲一热地挽起我的胳膊。这种突如其来的亲一热在巴尔贝克时就给过我深刻的印象,但他说话的语气却依然是冷冰冰的,和这个亲一热的举动形成强烈的对比。
“象您这样年纪的人都是冒失鬼,”他对我说,“有时说出的话可能会在我们中间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可是您刚才的话却反而会打动我的心,使我乐意为您效劳,甚至会做过头。”
德·夏吕斯先生和我臂挽臂、肩并肩地走着,一面对我说着这些傲慢而又真切的话。他时而把目光久久停留在我脸上(这种冷酷而犀利的凝视,我在巴尔贝克海滩的一个上午,在游乐场门口第一次遇见他时,甚至更早以前,在当松维尔花园的玫瑰花丛旁看见他同斯万夫人——那时我以为她是他的情一妇——在一起时,就曾给我留下过深刻而难忘的印象);时而又左顾右盼,审视过往的出租马车。此刻正值出租马车一交一接班,过往马车很多,有几辆停了下来,因为马车夫看见他那固执的目光,以为他要乘车呢。可是德·夏吕斯先生马上就打发他们走了。
“没有一辆合适的,”他对我说,“一看灯就知道了,他们都是回他们那个街区去的,先生,”他又说,“我马上要给您提一个建议,希望您不要产生误解,我没有任何个人考虑,完全出于好心。”
使我震惊的是,他的措词和斯万的多么相似,甚至比在巴尔贝克时还 要明显。
“我想您是很聪明的,不会认为我向您提建议是因为我‘没有朋友’,害怕孤独和烦闷,关于我的家庭,我不说您也会知道的,因为我想,象您这样年纪的小青年,又出身在中产阶级家庭(他踌躇满志地把“中产阶级”说得很重),是不会不知道法国历史的。恰恰是我那个世界里的人不读书,不看报,和仆人一样孤陋寡闻。从前,国王的侍从都是从王公贵族中招募的,如今王公贵族和侍从已没有什么两样了。但是,象您这样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书读得很多,一定知道米什莱①对我们家族所作的那段一精一彩的描述:‘我看见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盖尔芒特们,高大魁伟,顶天立地,和他们相比,幽居在巴黎王宫中的矮小而可怜的法国国王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我个人怎样,先生,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多谈,但是,有一件事您也许听说了,泰晤士报有一篇文章提起过,这篇曾轰动一时的文章说,奥地利皇帝(他一直待我很好,甚至想同我称兄道弟)不久前在一次谈话中宣称(谈话后来公布了),如果尚博尔②伯爵先生身边有一个象我这样了解欧洲政治内幕的人,那他今天说不定是法国国王了。我常想,先生,我身上有一个经验宝库,一种类似珍贵密件的东西。我这些经验不是靠我浅薄的天分获得的,而是靠机遇,您以后会知道是什么的。我不认为我应该把我的经验用于自身,但它对于一个涉世不久的青年可能是无价之宝。我要把我用三十多年的心血积累起来的、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拥有的经验,用几个月的时间全部传授给这个青年。我不用讲,当您知道某些秘密时一精一神上会有多大的享受,当代的基佐③要花几年时间才能掌握这些秘密,一旦掌握了,他对有些事件的看法就会和过去截然不同。我不仅要讲过去的事件,而且还 要讲情况的连贯一性一(这是德·夏吕斯先生最心一爱一的表达方式之一,当他使用这个表达方式时,就象在做祈祷似的,常常把两只手合上,不过手指头是直的,他似乎要用这种语言和动作相结合的方式,使人了解那些他没有细说的情况和情况之间的连贯)。我要用一种标新立异、闻所未闻的观点给您讲过去,不仅过去,还 有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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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什莱(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作家,著有《法国历史》、《法国革命史》等。
②尚博尔(1820—1883),波旁王族长子支系的最后一个代表。1830年,查理第十弃位后,他是王位最后一个合法继承人,但仅仅到1871年才提出继承王位的权利。在正统派和奥尔良派谈判之后,眼看就要登基,但因他拒绝废白旗,致使谈判失败,因为他无子女,奥尔良家族成为王位唯一继承人。
③基佐(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他从资产阶级立场出发,试图依据阶级斗争观点解释历史。著有《英国革命史》、《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等重要作品。
接着,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打听布洛克的情况。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时,大家议论过布洛克,但他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我同学是不是年轻,是不是漂亮,等等。他善于使讲话的语气显得好象不是在存心打听,好象他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情,仅仅出于礼貌才勉强应付几句。布洛克要是听见了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提的这些问题,准会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德·夏吕斯先生是重审派还 是反重审派,甚至比想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属于哪一派的心情还 要迫切,只是理由完全不同罢了。“您做得对,”德·夏吕斯先生向我提了一堆问题后又对我说,“如果您想多学一些东西,朋友中就应该有几个外国人。”我回答他,布洛克是法国人。“啊!”德·夏吕斯先生说,“我还 以为他是犹太人呢。”他这种与犹太人势不两立的表示,使我相信他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最坚定的反重审派。可他却反对指控德雷福斯犯有叛国罪。
“我想现在报界正在大谈德雷福斯犯了叛国罪,我相信人家是这样说的,我对报纸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看报就和我洗手一样,我觉得这不值得我产生兴趣。不管怎么说,罪行是不存在的。要是您朋友的那位同胞背叛了犹太一王国①,那倒可以说他犯了叛国罪,可是他和法国有什么关系呢?”我反驳他说,一旦爆发战争,犹太人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动员入伍。“可能吧,不过,不能肯定这不是一种轻率行为。如果把塞内加尔人或马尔加什人招募来打仗,我想他们是不会真心诚意地保卫法国的。这很正常嘛。您的德雷福斯也许可以按违犯接待国法规而判罪。算了,不谈这个。您能不能要求您的朋友带我去参加一次寺院的盛会,看一看割礼仪式,听一听犹太人唱圣歌?说不定他可以租一个大厅,给我演出取材于《圣经》的戏剧,就象圣西尔寄宿学校②的女生为给路易十四③解闷,演出拉辛根据《圣经》的《诗篇》创作的戏剧一样。您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哪怕演几个滑稽戏让我开开心也好。比方说,让您的朋友和他父亲格斗,把父亲刺伤,就象大卫④杀死歌利亚⑤一样,这会是一出绝妙的笑剧。在演出中,他甚至可以把他下贱的(照我的老女佣人的说法是下作的)母亲狠狠地揍一顿。若是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们不会感到不愉快的,是不是,亲一爱一的朋友?因为我们喜欢异国情调的戏剧,把这个非欧洲的女人揍一顿,就好比给一个老泼妇以应有的惩罚。”德·夏吕斯先生一面说着可怕的疯话,一面使劲夹一住我的胳膊,把我都夹疼了。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家的人常说,男爵对他那位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刚才他引用了她的莫里哀式的方言——关怀备至,可敬可佩,我心里思忖,如果能对同一个人身上表现态来的善与恶做一个剖析(我看这个问题至今很少有人研究),这倒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尽管在不同人身上表现的形式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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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犹太一王国是公元前935年以色列-犹太一王国分裂后在巴勒斯坦南部建立的国家。公元前586年被巴比伦灭亡。
②圣西尔寄宿学校是路易十四的情一妇曼特农夫人于1686年为没有财产的贵族小一姐创办的学校,校址设在凡尔塞区的圣西尔。拉辛曾为该学校写了《一爱一斯苔尔》和《阿莉达》。
③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大力资助文学和艺术事业,促进了当时法国文学和艺术的发展。
④大卫(前十一至十世纪),古以色列国王。据《圣经》记载,大卫统一犹太各部族,建立王国,定都耶鲁撒冷。童年时打死腓力斯勇士歌利亚,在位时,曾多次打败强邻,深受民众一爱一戴。
⑤歌利亚,据《圣经》记载,他是腓力斯勇士,身材高大,头戴钢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故,后被大卫杀死。
我提醒他,不管怎么说,布洛克的母亲已经死了,至于布洛克本人,我怀疑他对一个完全可能使他眼睛变瞎的游戏能有多大的兴趣。德·夏吕斯先生好象生气了。“那个女人实在不该死,”他说,“至于眼睛变瞎,恰好犹太教是瞎眼教,看不见《新约》所说的真理。无论如何,您想一想,现在的犹太教徒哪一个不在基督教徒愚蠢的狂怒面前吓得失魂落魄,胆战心惊呢,能看见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屈尊俯就,看他们的演出,他们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这时,我看见老布洛克走过来了,他大概是来接儿子的。他没有看见我们,但我问德·夏吕斯先生,要不要把老布洛克介绍给他。我料到我的同伴会大发雷霆:“把他介绍给我!您怎么一点也没有价值观念!认识我就那么容易!再说,介绍人是一个一乳一臭未干的一毛一头小伙子,被介绍人又不配受到介绍,这不就更不合适了吗?要是哪天他们按照我拟订的计划给我演出一场亚洲风味的戏剧,我倒可以发发善心,同这个讨厌鬼说几句话。最多也就是这样。而且还 有个条件,他得让他的儿子狠狠地揍一顿。我甚至会向他表示满意的。”
况且,老布洛克根本没有注意我们。他正在恭恭敬敬地向萨士拉夫人致礼,萨士拉夫人欣然接受了。我感到很惊讶,因为从前在贡布雷,她对我父母接待小布洛克很不满意,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犹分子。可是,重审运动犹如一股气一浪一,几天前把老布洛克冲到她的家里。我朋友的父亲觉得萨士拉夫人颇有魅力,尤其对她的反犹立场感到满意,他觉得她这种立场证明她的信仰是真诚的,主张重审的观点是真实的。同时,正是因为她反犹太人,准许他到她府上作客就更有价值了。当她冒失地在他面前说:“德·吕蒙先生不加区别地把重审派和新教徒、犹太人装进同一只口袋里,这种大杂烩太有意思了”时,他甚至不感到耻辱。回到家里,他自豪地对纳西姆·贝尔纳说:“贝尔纳,你知道吗,她有偏见!”可是,纳西姆·贝尔纳先生却没有吭声,他用天使的眼神望了望天空。贝尔纳先生为犹太人的不幸愁眉不展,怀念他同基督教徒的深厚友谊,再加上岁月消逝使他变得矫一揉一造作,装模作样(以后我们会知道是什么原因),因此,他看上去活象拉斐尔前派①画家画的恶魔,头发乱七八糟,好象浸于一片惨白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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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斐尔前派是十九世纪中叶出现于英国的一个画派。因认为真正的宗教艺术存在于拉斐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之前,企图发扬拉斐尔以前的艺术来挽救英国绘画而得名。主张绘画应起宗教道德教育,题材应以圣经故事及富有基督教思想的文学作品为主,忠实地反映主题,描绘对象。
“整个案子,”男爵又说,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胳膊,“只有一个麻烦,那就是它对社一交一界(我不说是好的社一交一界,它早就不配用这个赞语了)起着破坏作用,一群‘公骆驼社’、‘母骆驼派’、‘牵骆驼队’的男男一女女涌进社一交一界,我甚至在表姐妹家中也发现有不认识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法兰西祖国联盟——一个反犹联盟,谁知道是什么——的成员,好象一种政治观点能使人获得进入社一交一界的资格似的。”
德·夏吕斯先生的浮浅使他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更相象了。我把这个看法同他说了。他似乎不相信我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叫他回想一下在歌剧院的那个晚上,他那天好象故意躲着我似的。他说他根本没有看见我,我看他说得那样认真,要不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小事使我感到他也许太骄傲,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我在一起,我就会对他的话信以为真了。
“还 是谈您吧,”他对我说,“谈我对您的计划。在某些人之间,先生,存在着一种类似共济会的秘密组织,我不能给您细说,但可以告诉您,这个组织现在有四个欧洲君主。然而有一个君主,也就是德国皇帝,得了妄想症,他身边的人想治好他的病。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战争。是的,先生,完全可能。您一定听到这个人的传闻了,他以为中国的公主被他装到一个瓶子里了。这是疯病。他们正在给他医治。但是,当他不发疯时,他就成了傻子。有的病是不该治好的,因为它可以使我们避免染上更严重的病。我有一个表兄,得了胃病,吃什么都不消化。最有权威的胃病专家都给他看过,但毫无效果。我把他带到某某医生那里(顺便提一句,这又是一个怪人,他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位医生立即推断病人患有神经官能症,劝他不要害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的胃对吃下去的东西也能承受。可我这位表兄还 有肾炎。胃消化了的东西到了肾,肾却不能排一泄一出去。我这位表兄没有让一个想象出来的、但能迫使他控制饮食的胃病伴随到老,却在四十岁时就一命呜呼了。胃治好了,肾却毁了。如果您能远远地走在生活前面,谁知道呢,说不定您可以做出历史上某个杰出人物(如果有一个乐善好施的神灵在人类对蒸气和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向他透露蒸气和电的规律的话)可能做的事来。不要犯傻了。不要因为不好意思就拒绝我的帮助。要知道,我帮您的大忙,我想您也会帮我大忙的。我对社一交一界的人早已不感兴趣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欲一望,那就是把我的知识奉献给一个至今仍然纯洁无瑕、能够被道德点燃热情的灵魂,以图弥补我一生中所犯的错误。我经历过巨大的忧伤,先生,有一天我也许会对您讲的,我的妻子死了,她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女一性一,漂亮,高尚,完美无缺。我的亲属中年轻的还 是有几个,但他们不可能——我不是说不配——接受我给您讲的一精一神遗产。说不定您就是那个可以继承我遗产的人呢。说不定我可以指导并大大提高您的生活呢。再说,我自己的生活也会因此而改变。我把那些重大外一交一事件告诉您,也许我会由此而恢复自信心,最后可能着手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而您将和我共同担负起责任。不过,在您知道这些事之前,我必须经常地、很经常地、甚至是天天都能见到您。”
我想利用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出乎意外的热情,问问他能不能设法让我和他的嫂子见一次面,但就在这时,我感到我的胳膊象触了电一样,猛地震动了一下。原来是德·夏吕斯先生出于某种原因——一个和他一秒钟前还 “深受启迪”的“宇宙”法则背道而驰的原因——把他的手臂从我胳膊下一抽一走了。尽管他说话时眼睛一直前后左右四下张望,刚才他看见的也不过是德·阿让古尔先生罢了,他从一条横马路上走出来。比利时外一交一部长看见我们,显得很不高兴,用不信任的目光睃了我一下,仿佛在看一个不同种簇的人,那目光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看布洛克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他想避开我们。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似乎决意要向他表明他丝毫也不想躲着他,因为他招呼他了,仅仅是为了同他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是怕德·阿让古尔先生认不出我来吧,德·夏吕斯先生对他说,我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罗贝·德·圣卢的好朋友,而他夏吕斯又是我外祖母的老朋友,能把对外祖母的好感转移一部分给外孙,这是他的快乐。然而,尽管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的时候只是被介绍了一下名字,尽管德·夏吕斯先生刚才不厌其烦地谈了我的家庭,可我注意到,德·阿让古尔先生对我的态度比一小时前更加冷淡了,而且打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次见到我也总是这样冷淡。他用一种敌视而好奇的神情审视我,甚至好象在克服一种强大的阻力,当他离开我们时,他迟疑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但很快就一抽一回去了。
“我为这个意外情况深感遗憾,”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阿让古尔出身高贵,但没有教养,是一个平平庸庸的外一交一官,一个拈花惹草的坏丈夫,象剧中人那样一奸一滑刁钻。他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我希望我们的友谊——如果有一天能建立起友谊的话——万古长青,希望您能和我一样一爱一护它,使它免遭蠢驴的脚踢。那些蠢驴因为闲得发慌,或者笨手笨脚,或者一肚子坏水,看见什么能维持长久,就把什么踏扁踩平。不幸,社一交一界的多数人都是从这个模子里铸造成来的。”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样子非常聪明。刚才我们谈到了一场可能的战争。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有专门的知识。”
“一点也没有,”德·夏吕斯先生冷冷地回答我。“女人,还 有许多男人,对我刚才要同您讲的事丝毫不感兴趣。我嫂子这个人很有意思,她以为现在仍然是巴尔扎克小说中描写的时代,女人要对政治施加影响。如果您现在同她来往,如同您和社一交一界的接触一样,对您有百弊而无一利。这正是我刚才要给您说的第一件事,没想到那个蠢驴把我打断了。我要您为我做的第一个牺牲——我给予您多少,就要求您牺牲多少——就是不要出入社一交一界。刚才我见您参加那个荒唐的集会,为您感到心疼。您会对我说,我不也去了吗,可是对我说来,这不是一次社一交一集会,而是串亲戚。等您将来有了名誉地位,如果有雅兴去社一交一界玩一玩,我看这倒也无妨。如果是这样,我对您的用处可就大了。我掌握着开门咒,可以让盖尔芒特府以及所有值得您出入的府邸为您敞开大门。我来当法官,希望您当好时间的主人。目前您羽一毛一未干,在社一交一场所露面会引起种种议论。切莫做出不得体的事来呵。”
既然德·夏吕斯先生提到他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件事,我想问问他,他同侯爵夫人是什么亲戚关系,她的出身如何,谁知说出口的却不是我要提的问题,而是关于维尔巴里西斯家的情况。
“我的上帝,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德·夏吕斯先生用一种好象在词上打滑的声音回答说,“就如同您要我对您讲什么叫微不足道一样。我婶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时心血来一潮,再婚时嫁了一个地位低微的迪里翁先生,使法国最高贵的姓氏变得毫无价值。那位迪里翁心里盘算,他也许可以象小说中叙述的那样,不担任何风险地换一个断了嗣的贵族姓氏。他想没想过用拉都·德·奥弗涅①?他在图卢兹②和蒙莫朗西之间是不是犹豫过?这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说,他作了另一种选择,摇身一变,成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从1702年以来,已经没有一个人再叫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了,因此我心想,他改这个姓不过是为了谦卑地表明自己是巴黎附近一个叫维尔巴里西斯的小地方的人,在那里开了一家诉讼代理人事务所或一个理发店罢了。可我的婶母对她丈夫的意图却不以为然——况且,她已到了听不进任何意见的年纪。她打肿脸充胖子,硬说这个侯爵爵位是我们家祖传的,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写了信,想把事情做得冠冕堂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既然你自封了一个没有权利得到的名字,最好就不要制造那么多麻烦了,不如仿效我们那位杰出的朋友,所谓的德·M·伯爵夫人,她不听阿尔丰斯·罗特希尔德夫人的劝告,拒绝用增加给教会捐助的办法来换取一个徒有虚名的爵号。可笑的是,我婶母把凡是与真正的维尔巴里西斯家族有关的画全部垄断了,尽管她的亡夫迪里翁与这个家族毫无血缘关系。婶母的城堡变成了囤积维尔巴里西斯画像的地方。画像有真也有假,而且源源而来,越积越多,最后把盖尔芒特家族和孔代家族③的某些并不是微不足道的画像挤走了。画商每年都要为她制作画像。更不应该的是,她竟然把一张圣西门的画像挂在城堡的餐厅里,声称圣西门公爵侄女的第一个丈夫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其实,即使《回忆录》的作者④不是迪里翁先生前妻的曾祖父,也还 有其他身分足以引起来宾的兴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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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都·德·奥弗涅家族是法国奥弗涅地区的古老家族,于十二世纪因拉都·德·奥弗涅城堡得名。
②图卢兹家族是法国古老家族,于九世纪建立图卢兹伯爵领地,十三世纪末,伯爵领地被王族吞并。
③孔代家族是波旁王族的一个支系。
④《回忆录》作者指圣西门公爵(1675—1755)。这部书追忆了路易十四统治末期法国的情况。
本来,当我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不过是一个大杂烩时,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开始降低了,现在又听说她不过是迪里翁夫人,我就更对她嗤之以鼻。我认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久前才获得她的爵号和姓氏,就不应该拿王族的友情招摇撞骗,欺蒙同时代人,欺蒙后代。她又变成了我小时候心目中的那个毫无贵族气派的女人。这样一来,她周围的那些贵族亲戚在我看来就与她毫不相干了。后来,她对我们仍然具有吸引力。我有时也去看她,她也不时地赠给我一些纪念品。但我再也不把她看成圣日耳曼区的人了。假如我想了解圣日耳曼区的情况,她恐怕是我要请教的最后一个人。
“假如您现在就涉足社一交一场所,”德·夏吕斯先生继续说,“就有可能影响您的前程,使您的才智和一性一格变形。此外,一交一朋友要格外小心。您可以有情一妇,只要您家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我不管,我甚至只会鼓励您,小下作坯,一个很快就需要修脸的小下作坯!”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抚一摸一我的下巴。
“但在男人中一交一朋友就非同小可了。现在的青年,十之八九是个流一氓,小混蛋,他们会给您带来永远无法弥补的损失。噢,必要时,我的外甥圣卢倒可以做您的好朋友。他对您的前途是帮不了什么忙的;不过,只要有我在,您就不愁没有前途。总之,当您对我感到厌烦时,您和他一道出门玩玩,我看这似乎不会有什么坏处。至少,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是那种女一性一化的男人,如今这种人到处都是,看上去就象小瘪三,也许明天他们就会把无辜的牺牲品送上断头台。(我不知道,“小瘪三”是什么意思。谁要是听见这个俚语,也会和我一样大吃一惊。上流社会的人总喜欢用俚语,而那些做了某些事情又明知会招致谴责的人,总喜欢公开谈论这些事。他们认为这是纯朴的标志,但他们昏头昏脑,没有掌握分寸,不知道玩笑开过了头会变得可笑,会使人反感,会成为伤风败俗而不是纯朴的标志。)圣卢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很可一爱一,很严肃。”
听到德·夏吕斯先生说圣卢“严肃”,我不禁笑了。他说这个词时,声调非常特别,仿佛要赋予它“贞洁”、“品行端正”的意思,就象在说一个青年女工生活“严肃”一样。这时一辆出租马车歪歪斜斜地开过来了;一个年轻的马车夫,坐在车内的软垫子上,而不是在自己的座位上驾车,看起来有三分醉意。德·夏吕斯先生连忙叫车停下。马车夫同他讨价还 价。
“您上哪?”
“您要去的那个方向(我很吃惊,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已经拒绝过好几辆挂着同样颜色车灯的马车了)。”
“我不想回到我的座位上去。我还 在里面呆着。您不会介意吧?”
“可以,不过得把车篷放下。好了,别忘了我同您说的话,”德·夏吕斯先生离开我时又对我说,“我给您几天时间,您把考虑的结果写信告诉我。我再说一遍,我必须每天见到您,我要您保证做到诚实,守口如瓶,况且,应该说,您似乎已经做过保证了。可是,我一生中上当受骗的次数太多,也就不再相信表面现象。他一妈一的!最起码也得让我在放弃一个宝库之前,知道把它一交一给谁呀!好吧,记住我提的建议,您和赫丘利①一样,走到了十字路口,不幸的是,您没有那样强健的肌肉。千万不要放弃选择通往道德的路,否则您会后悔一辈子的。怎么,”他对马车夫说,“您还 没把车篷放下哪?我只好亲自动手了。再说,既然您醉成这个样子,我相信这车也得由我来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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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赫丘利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他跳上车,坐到马车夫身边。马车飞快跑了。
且说我这边回到盖尔芒特府,正碰上我们家的膳食总管在同盖尔芒特家的膳食总管谈话,一个是重审派,一个是反重审派,谈话内容和刚才布洛克同德·诺布瓦先生的谈话相同,但从形式上看,两个膳食总管的谈话简单干脆、一陰一陽一怪气、毫不容情:实际上成了一场争吵。的确,在法兰西祖国联盟和人权联盟的上层知识分子中针锋相对的真理和谎言已广泛传播到下层人民中间了。雷纳克先生施展策略,利用了那些和他从没有见过面的人的感情。德雷福斯案在他的理智面前不过是一个无可辩驳的定理,他确实以一种希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合乎理一性一的政治纸牌戏(有人说是针对法国的)“论证”了这个定理。他用两年时间,终于使克雷孟梭①内阁代替了比约②内阁,彻底改变了舆论,把比卡尔救出监牢,并且徒劳无益地让他当上了陆军部长。也许这个一操一纵群众的唯理主义者自己也受到他祖先的一操一纵。既然包容最多真理的哲学体系归根结底是由一种感情强加给这个体系的创始人的,那么怎能假设,在象德雷福斯案那样简单的政治事件中,这种感情不会在推理人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把握推理人的理智呢?布洛克自以为是按照逻辑选择重审派的,然而他明明知道他的鼻子、肤色和头发却是犹太人种强加给他的。理智可能更自一由一些;但它却服从于某些并不是由它自己规定的法则。两位膳食总管之间的争论情况比较特殊。重审派和反重审派自上而下把法国分成两部分,这两股波涛发出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寥寥可数的回声却很真诚。在一次大家避而不谈这一案件的谈话中,当我们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报告一个通常是不真实的,但却受人欢迎的政治消息时,我们可以从报告人预言的目标推断出他的倾向。于是在某些问题上就有了冲突,一边是遮遮掩掩的传教热忱,另一边是道貌岸然的愤慨。我进屋时听到正在争论不休的两个膳食总管当然是例外。我们家的那位说德雷福斯有罪,盖尔芒特家的说他无罪。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隐瞒各自的信仰,而是别有用心,赌红了眼。我们家的那位对案子能不能重审心中没有把握,他想先发制人,这样倘若重审派失败,盖尔芒特家的膳食总管也就不敢为正义事业的失败而幸灾乐祸了。而盖尔芒特家的心想,假如政一府拒绝重审,我们家的膳食总管会因为看到一个无辜者仍被囚禁在魔鬼岛上而增加烦恼。门房看着他们争吵。我似乎觉得这次在盖尔芒特府的佣人中出现的分裂不是由他挑一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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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雷孟梭(1841—1929),法国政治家。第二帝国时属左翼共和派,后为激进派领袖。1906年和1920年间曾两度任内阁总理。
②比约(1828—1907),法国将军和政治家,1882年到1883年和1898年曾两次任陆军部长。
我上楼回到家里,发现外祖母病得更厉害了。一些日子以来,她常叫身一体不舒服,但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我们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们的生命不仅仅属于我们自己,而是和我们的躯体——一个不同界的存在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万丈深渊把我们同躯体隔开,它不认识我们,我们也无法让它理解我们。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强盗,不管是什么样的强盗,即使不能让他们同情我们,至少,也可以用利益打动他们。可是要躯体怜悯我们,这就如同对牛弹琴,徒费口舌。对躯体而言,我们的话不会比水声更有意义,而我们却要和它一起生活,不免惶恐不安。我外祖母常常觉察不到身一体有什么不适,因为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我们身上。当她觉得很难受的时候,为了治好病,她总想弄清楚得的是什么病,但却枉费心思。如果说她身一体表现出来的种种病症,在她的思想上仍然是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话,那么这些病症对于和它们属于同一界的创造物①来说却是清清楚楚,很好理解。人的思想要弄清楚躯体对它说了什么,最后总要求助于这些创造物,正如要知道一个外国人回答什么,必须找他的一个同胞来当翻译一样。它们能和我们的躯体一交一谈,告诉我们躯体在大发雷霆,还 是即将息怒。我们把戈达尔大夫请来给我外祖母看病。他一听到我们说外祖母病了,脸上就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问我们:“病了?不至于是外一交一病②吧?”这使我们又气又恼。为了解除病人的焦躁不安,他叫她试用以牛一奶一为主的食谱。外祖母每餐都吃牛一奶一做的浓汤,可是并不见效,因为她在汤里面放了许多盐。那时候,大家还 不知道盐对人一体有害处(维达③还 没有研究出来)。医学是医生一个接一个犯下的互相矛盾的错误之综合;你把最好的医生请来看病,你有幸求助于一个真理,可是几年后,这个真理很可能被认为是谬误。因此,要不是不相信医学比相信医学更荒唐(因为从错误的积累中逐渐产生了一些真理),否则的话,相信医学很可能是天下最大的荒唐了。戈达尔吩咐我们给外祖母试体一温一。有人拿来了体一温一表。体一温一表的玻璃管几乎是空的,看不见水银,勉强能看见银色的蝾螈卧在它的小槽里。它仿佛死了。我们把玻璃管塞一进外祖母的口腔(玻璃管在外祖母的嘴里不用呆很久),不一会儿,小巫婆就给她算好了命。我们发现小巫婆停在塔楼的半中央,静止不动,准确地向我们显示出我们要她显示的,我外祖母反复捉摸也没有得到的数字:38度3。我们第一次感到了不安。我们使劲地甩动体一温一表,想把这个决定命运的符号甩掉,仿佛这样甩,不仅能使体一温一表指示的一温一度下降,而且也能使外祖母的体一温一下降似的。唉!失去理智的小巫婆显然不愿意满足我们的愿望,因为第二天,体一温一表刚插一进外祖母的嘴里,女预言家纵身一跳就跳到同一个度数上,毫不留情地停下来,用她闪闪发光的魔棍给我们指出了同一个数字:38度3,坚定的信念和能凭直觉感到我们感不到的事实使她变成了一个美人。对我们的愿望和期望,我们的要求,她都充耳不闻,毫不退让,好象这是她最后的警告和威胁似的。为了使女巫婆改变反应,我们求助于另一个和体一温一表属于同一界的,但比体一温一表更有威力,不仅能询问,而且能指挥身一体的创造物:退烧药。这种退烧药和阿斯匹林同属一类,但尚没有应用于临一床一。我们没有把体一温一表降到37度5以下。希望它不要再往上升。我们让外祖母服了退烧药,然后又把体一温一表放到她嘴里。那位警觉的女巫婆这次一动也不动,宛若铁面无情的卫兵,当有人把通过关系搞到的上级机关的通行证拿给她看时,她认为通行证符合规定,便答道:“好,我没意见,既然如此,那就过去吧。”可她却闷闷不乐,没一精一打采,仿佛在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既然你认识奎宁,他可以命令我不动。一次,十次,二十次。可是,他会厌烦的,我了解它,走着瞧吧。好日子长不了,到那时你就会病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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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创造物此处指下面要说的体一温一表和药物之类物体。
②假托有病作为不履行职责或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借口。
③维达(1862—1929),法国医生。他的许多医学研究,尤其是伤寒研究,对医学和生物研究的发展很有影响。他根据血中含有尿素率诊断肾炎的方法被称作维达氏法则。
于是,我外祖母感觉到在她的躯体内有一个比她更了解人一体的生灵,和灭绝的树种是同代人,是地球的第一个占领者,比有思想的人类出现还 要早。她感到这个古老的盟友在摸她的脑袋、心脏和胳膊,甚至有点儿叫人难以忍受;它熟门熟路,把一切组织得井井有条,以应付一场即将揭幕的十分古老的战斗。不多久,皮东①被打死,寒热被威力无比的化学元素战胜,我外祖母也许很想穿过地球的各个界,越过所有的动植物,向这个化学元素鸣谢。她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她刚才相隔那么多世纪,同一个先于植物而存在的元素进行了一场对话。再说体一温一表,它就象一个暂时被更古老的天神所打败的命运女神,手持银色纺锤停止了纺线。唉!不幸的是,人类还 驯服了其他一些低级创造物,用来追捕自己无力追捕的神秘猎物,可是,这些创造物冷酷无情地给我们带来了微量的蛋白,但每天都有一定的量,使蛋白也似乎同我们感觉不到的某个持续状态有关系。贝戈特从前曾向我推荐过迪·布尔邦大夫,说他不会使我感到乏味的,他会想出一些治疗方案,尽管看上去荒诞不经,但同我奇特的智慧很相适应;我这个人生来认真,从来只让我的智慧服从我自己的本一性一,因此我听了贝戈特的建议感到很生气。但是,人的思想是不断变化的,它可以冲破我们本一性一开始设置的防线,从现成的丰富的智慧宝库中吸收养料。当我们听到有人在议论一个我们素不相识的人时,我们常常会把这个陌生人想象成才华横溢的人,与此相仿,现在我对迪·布尔邦大夫产生了无限的信任,仿佛他比别人更敏锐,更能洞察真理。当然,更确切地说,我知道他是一个神经病专家,钱戈大夫②临终前曾对他预言,说他将成为神经病学和一精一神病学的最高权威。“啊!我不知道,这完全可能。”弗朗索瓦丝也在场,她第一次听到迪·布尔邦和钱戈的名字,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说:“这完全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这完全可能”,“也许”,“我不知道”,实在叫人啼笑皆非。我真想回击她:“既然您对别人说的事一无所知,当然您也就不会知道了;既然不知道,又何来可能与不可能呢?无论如何,您现在绝对不能说您不知道钱戈对迪·希尔邦说过那番话了。既然我们对您说了,您也就知道了;既然这是肯定的,您那个‘也许’、‘这完全可能’在这里也就用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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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皮东是希腊神话中的蛇,被阿波罗打死在帕尔那索斯山脚下。
②钱戈(1825—1893),法国医生,对癔病和催眠颇有研究,为神经病理学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钱戈病”已成为肌萎一缩一性一脊髓侧索硬化病的代名词。
尽管迪·布尔邦主要擅长脑科和神经科,但因为我知道他是名医,是一个才智出众、富有创造一性一的医生中的佼佼者,所以我仍然恳求母亲请他来给外祖母看病。虽然我们担心另请医生会使外祖母受惊,但我们不愿放弃一线希望,说不定布尔邦大夫能诊断出病因,治好外祖母的病呢。我母亲下决心请迪·布尔邦大夫来是因为我外祖母不知不觉中受了戈达尔大夫的鼓励,足不出户,几乎卧一床一不起了。外祖母用德·塞维尼夫人①关于德·拉法耶特夫人②的书简来反驳我们:“有人说她足不出户是因为疯了。我对这些急于作出判断的人说:‘德·拉法耶特夫人没有疯’。不过,我也就说这些。只是在她死后,大家才看到她不出门是对的。”但她这是枉费口舌,请来看病的迪·布尔邦大夫即使没有说德·塞维尼夫人不对(我们没有给他讲这件事),至少认为我外祖母不应该不出门。他没有给她诊听,而是用奇妙的目光凝视她;在这目光中,可能蕴含一着一种对病人深入探究的幻觉,也可能想使病人产生这种被探究的幻觉,这是一种貌似自发而实际却不是无意识的幻觉;或者是为了不让病人看出他在想别的事情,或者是想对她施加影响——他谈论起贝戈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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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塞维尼夫人(1626—16一96),法国女作家。出身贵族,接近路易十四宫廷。所写《书简集》反映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散文代表作。
②拉法耶特夫人(1634—16一93),法国女作家。创作接近古典主义,以心理描写见长。主要作品有小说《克莱芙公主》,还 写有《1688—1689年法国宫廷回忆录》,叙述路易十四时代的宫廷一习一俗。
“啊!我相信,夫人,他的确令人钦佩;您喜欢他太有道理了!不过,您最喜欢他哪一本书?啊!真的,我的上帝,这也许是最好的一本了。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小说中最一精一采的一部。克莱尔非常迷人;您认为哪个男一性一人物最能博得人好感?”
我起初以为他让她谈文学是因为医生的职业使他有些厌倦,或者是想显示自己思想开阔,也可能是为了帮助病人恢复自信,向她证明他对她的病很乐观,想为她排忧解愁,从而产生更理想的治疗效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作为杰出的一精一神病医生,对人的大脑深有研究,他问这些问题是想了解我外祖母的记忆有没有受到损害。他问了问她的生活情况,目光一陰一郁而呆滞,好象是迫不得已才问的。突然,他仿佛发现了真实,似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真实,费力地先做了一个抖身动作,好象要把包围在这个真实周围的波涛,也就是把他可能有的最后的犹豫和我们可能提出的一切异议抖掉似的;他目光清醒地,无拘无束、胸有成竹地凝视我的外祖母;他把每一个字都加重语气,声调一温一和而动人,他的超人的智慧使他的声音显示出各种细微的变化(此外,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那么一温一柔悦耳,象是与生俱来似的;在他乱蓬蓬的浓眉下,一双会嘲笑的眼睛蕴涵着善意):
“您会好的,夫人,可能拖得很久,也可能好得很快,甚至今天就可能好。这完全取决于您,只要您明白您什么病也没有,只要您恢复正常的生活。您刚才对我说您不吃饭,也不出门了,是不是?”
“可是,先生,我有点发烧。”
他摸了摸她的手:
“至少现在不烧。再说,这不过是漂亮的借口罢了。您不知道我们还 让发烧39度的肺结核病人到户外活动,给他们加强营养吗?”
“可我还 有蛋白尿病哪。”
“您怎么知道的呢?您得了一种我曾经描写过的一精一神蛋白尿病。我们谁都有过这种情况,身一体不舒服时,体内的蛋白会骤然增多。医生马上就会给我们指出来,我们就会觉得体内的蛋白太多了。医生用一药物治愈一种病,会在健康人身上引发十种病(至少谁也不否认这情况时有发生),因为他们反复向您灌输‘您病了’的思想,而这个致病因子毒一性一之大是任何一种细菌所望尘莫及的。这种相信自己有病的念头,对各种一性一格的人都能产生作用,而对那些神经质的人影响更深。你对神经过敏的人说:‘您背后的窗户开着’(其实关着),他们就会开始打喷嚏;你要是骗他们,说你在他们的菜汤里放了氧化镁,他们就会喊肚子疼;如果你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咖啡比平时更浓,他们就会一一夜不合眼。请您相信,夫人,我只要看见您的眼睛,听见您的讲话,怎么说呢?看见您的女儿和外孙(他们和您太象了!),我就知道我在同谁打一交一道。”
“如果大夫允许的话,你外婆也许可以到香榭丽舍大街的一条小径上坐一坐,就在你小时候常去玩耍的月桂树丛旁边。”我母亲名义上在对我说话,实际上是在直接征求迪·布尔邦的意见,因为,她的声音听上去缺乏自信。要是对我一个人说话,她就不会用这样的语气了。大夫把脸转向我外祖母,用医学权威而不是文学家的口气说:
“到香榭丽舍大街您外孙喜欢的月桂树丛旁坐坐吧,夫人。月桂树丛对您的健康有好处。它能驱魔祛邪。阿波罗杀死大蛇皮东后,就是拿着一枝月桂进入得尔福斯①的,他想借月桂预防有毒动物的致命病菌侵入他的肌体。您看,月桂树是最古老、最可敬,我还 得加上最美丽——这无论在治疗上还 是在预防上都有价值——的杀菌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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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得尔福斯为古希腊地名。据希腊神话记载,阿波罗在这里杀死大蛇皮东,建造神堂。
医生的知识大多是从病人那里学来的,因此他们很容易认为关于“病人”的这种知识在所有人身上都有,自以为可以向他身边的病人炫耀他以前从其他病人那里学到的知识。因此,迪·布尔邦大夫就象一个巴黎人同一个乡下人一交一谈,希望用一句方言使对方大吃一惊那样,狡黠地微笑着,对我外祖母说:“最厉害的催眠药对您无可奈何,说不定狂风暴雨倒能使您入睡呢。”“恰恰相反,先生,大风绝对让我睡不着。”可是医生的气量很小。“见鬼!”迪·布尔邦皱了皱眉,咕哝一声,好象有人踩了他一脚,以为我外祖母在暴风雨的夜晚睡不着觉对他是一种人身攻击。他毕竟自尊心不算太强,而且作为“超尘拔俗”的人,他认为不相信医学是他的责任,因此他很快就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
我母亲竭力想从贝戈特的朋友那里得到一颗定心丸。为了表示支持他的意见,她补充说,我外祖母的一个堂妹得了神经官能症,在贡布雷她的房间里卧一床一不起整整七年,一星期只起来一、两次。
“您瞧,夫人,我不知道还 有这件事,要不然我会给您举这个例子的。”
“不过,先生,我和她完全不一样,恰恰相反。我的医生不可能让我躺在一床一上不起来,”外祖母说,也许她有点被大夫的理论激怒了,或者她是想把别人对这个理论可能提出的异议先提出来,希望他能反驳,这样,在他走后,她就用不着再对他的权威一性一的诊断产生怀疑了。
“当然,夫人,一精一神病,对不起,我的话不好听,一精一神病有各种各样,一个人不可能集中全部症状。您得的不是这一种,而是另一种。昨天,我到一家私人神经衰弱病疗养院去了。在花园里,我看见一个男子站在一张长凳上,象演杂技似地一动不动,歪着脖子,看上去很吃力。当我问他在做什么时,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答道:‘大夫,我的风湿病很重,而且我很容易感冒,刚才我活动得太厉害了,当我象这样愚蠢地弄得全身冒热汗时,我的脖子就会歪倒在我的法兰绒领子上。如果我没等热汗退下去就让脖子离开法兰绒,我准会得歪脖子病,要不就要得支气管炎。’的确,他可能得了歪脖子病。‘您是一个可一爱一的神经衰弱病人,您就是这种病人,’我对他说。您知道他是用什么理由向我证明他不是神经衰弱病人的吗?他说,疗养院的病人都有量体重的怪癖,因此,医生只得在磅秤上加了把锁,免得病人一天到晚量体重。而他却与众不同,他对量体重没有一点兴趣,医生只好强迫他上磅秤。他因为没有别人的怪癖而洋洋得意,却不想一想他也有自己的怪癖,正因为他有自己的怪癖,才没有另一种怪癖。请别见怪,夫人,因为这个怕感冒而不敢扭一动脖子的人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有怪癖的可怜人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别怕人说您是神经质。您属于这个非凡而可怜的家族,它是社会的中坚力量。我们所知的伟大的东西全都是神经质的人创造的。是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创立了宗教,写出了杰作,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功绩,尤其不会知道他们在创造时忍受的痛苦。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观赏美丽的图画,享受无数美好的东西,却不知道作者所付出的代价,失眠、喜怒无常、时哭时笑、荨麻疹、哮喘病、癫痫病,惧怕死亡,而这种惧怕死亡的苦恼要比上述一切苦恼更具有危害一性一。您可能也有这种苦恼吧,夫人?”他笑咪咪地问我外祖母,“因为您得承认,我进屋时看见您正在心烦意乱。您相信自己病了,可能病得很厉害。上帝知道您相信您在身上发现了哪一种病的症状。您没有弄错,是有症状。神经质具有一种模仿才能。无论什么病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它模仿消化不一良病人的肚胀,孕妇的呕吐,心脏一病人的心律不齐,结核病人的发烧,简直是真假难辨。连医生都会受蒙骗,病人怎么能不信以为真呢?啊!别以为我在拿您的病开玩笑,我不了解您的病,就不可能对症下药。要知道,真诚坦白应该是相互的。我刚才对您说了,没有神经官能病,就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郑重地伸出食指,又说,“也不会有伟大的科学家。我还 要说,神经官能病医生如果自己不得神经官能病,别说是好医生,就连一般的医生都算不上。在神经病理学中,一个医生尽管不怎么说傻话,但他也是一个治愈了一半的神经官能症病人,正如批评家是不再写诗的诗人,警察是不再行窃的小偷一样。而我,夫人,我不象您那样自以为得蛋白尿病,我并不神经质地害怕营养,也不怕出门,但我夜里总怕大门没有关上,不起来二十多次就不能入睡。那家疗养院,就是我昨天发现有一个不能转动脖子的诗人的地方,我去那里预订了一个病房,因为,你们可得给我保密呀,当我给别人看病过度劳累而加重了我的病情时,我就要到那里去休病假。”
“可是,先生,我也要接受那样的治疗吗?”我外祖母胆颤心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