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时,我们到后台去了。这种地方我从没有去过,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态,因此,我很想同圣卢说说话,这样我就可以假装沉浸在谈话中,别人就会以为我全神贯注于谈话,对周围的事物不关心,就会认为我的脸部表情自然就和这个地方——坦率地说,我快要不知道我在哪里了——不相适应了。为了摆脱困境,我抓住我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话题:
“你知道,”我对罗贝说,“我走的那天去和你告别了,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这件事。我在街上还 和你打招呼呢。”
“别提这件事,”他回答说,“我感到很对不起你。我们在军营附近碰头,但我却不能停下来,因为我迟到了。我向你保证,我心里很不安。”
这么说,他是认出我来了!那天的情景我还 历历在目:他把手举到帽沿上,不带任何感情地给我行了个军礼,既没有用眼神表明他认出了我,也没有用手势显示他因为不能停车而感到歉意。当然,他装作没有认出我来,倒使事情变简单了。可是他竟那样果断,反射作用还 没有来得及把他第一个印象表露出来,他就作出了决定,这不能不叫我惊讶。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就注意到,他一方面有一张真诚朴实的脸孔,白皙的肌肤能使人对他勃一发的激一情一目了然,但同时他还 有一个训练有素、能随机应变的身一子,他就象优秀的喜剧演员,在兵营和社一交一生活中,能相继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在他扮演的一个角色中,他一爱一我一爱一得那样深沉,对我情同手足;他从前是我的兄长,现在还 是我的兄长,但中间却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认识我,他手持缰绳,戴着单片眼镜,不看我一眼,不给我一个微笑,把手举到帽沿上,端端正正地给我行了个军礼!
布景还 没有拆去,我从布景中间穿过。布景师在置景时把距离和灯光可能带来的效果也考虑进去了,因此当这些布景失去距离和灯光时,也就变得毫无价值了。当我走近拉谢尔时,发现她受到的损失不下于布景。她那可一爱一的鼻翼也和布景的立体感一样,留在剧场和舞台之间的视景中了。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只能从她的眼睛认出是她,她的个一性一藏在她的眸子中。这颗新星,方才还 那么明亮,现在却变得黯然无光。相反,正如我们从近处看月球时,我们会感到月球不再有玫瑰色和金色的光辉一样,在这张刚才还 是那样平一滑洁净的脸上,我看到的全是雀斑和高低不平。
一群记者和社一交一人士象在社一交一场合那样一抽一着烟,聊着天,不停地同人打招呼。他们是女演员的朋友。我高兴地发现,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年轻人,戴着黑绒无沿帽,穿着绣球花色裙子,脸上涂得红红的,象是华托①画册中用红铅笔勾勒的肖像画;他嘴边漾出微笑,眼里闪着蓝光,用手掌做出各种优美的动作,轻一盈地蹦来跳去,同他周围那些身穿短上衣和礼服的有理智的人好象不属于同一类;他象一个一精一神病人,如一醉如痴地追踪着自己的梦幻,他的梦同周围人的忧虑毫不相干,在周围人的文明形成之前就久已存在,不受任何自然法则的束缚;他就象一只涂脂施粉的迷途的蝴蝶,张着翅膀,自一由自在地在天空布景中间飞来飞去,在上面画出一幅幅自然朴素的阿拉伯装饰图案。看到此番情景,人们会感到心境恬静、爽一快。可就在这时,圣卢想象他的情一妇对这个正在作最后一次练一习一、准备登场表演的男舞蹈演员发生了兴趣,他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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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华托(1684——1712),法国画家。多数作品描绘贵族的闲逸生活,他为后人留下大量素描。
“你眼睛可以看着别处嘛,”他一陰一沉地对她说,“你知道这些舞蹈演员还 不如一根钢丝绳值钱,他们最好还 是去踩钢丝,把腰摔断算了。待一会儿,他们又要到处吹嘘,说你注意他们了。再说你明明听见叫你到化装室去换装了嘛。你又该迟到了。”
这时,有三个先生——三个记者——被圣卢气乎乎的样子逗乐了,走过来想听听他在说什么。因为另一边正在安布景,我们被挤到他们身上了。
“啊!可我认出他了呀,他是我的朋友,”圣卢的情一妇眼睛看着舞蹈演员,嚷了起来。“瞧他身材多好,你们看他那双小手,舞得多来劲,一动全身都动了!”
舞蹈演员朝她转过脸来。他虽然已化装成空气中的一精一灵,但还 看得出人的形体。他的眸子犹如一条灰色的霜带,在染了色的僵直的睫一毛一中间颤一动、闪光,一缕微笑把他的嘴角咧向两边,延伸到他那涂了红粉的脸蛋上。接着,为了讨好这个年轻的女人,他开始象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惟妙惟肖地把他刚才的手掌动作又做了一遍,就象一个歌唱演员,当我们赞扬他哪首歌唱得好时,他会讨好地把这首歌低声地再给我们唱上一遍。
“啊!太棒了,简直和刚才一模一样!”拉谢尔拍手叫好。
“求求你,我的宝贝,”圣卢伤心地对她说,“别这样出洋相了,我受不了。我向你发誓。如果你再说一句,我就不陪你到化装室去了,我要离开这里。行了别淘气。喂,你不要再呆在腾腾的烟气中,这对你不好,”他把脸转向我又说,脸上流露出对我的关怀。自从我们在巴尔贝克相识以来,他总象这样关心我。
“啊!你走吧,我求之不得!”
“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
“不敢有此奢望。”
“听着,你知道,我答应过给你买项链的,只要你乖一些,可是,既然你这样对我……”
“哈!你这样做,我才不感到意外呢。你给我许了愿,我早该料到你不会履行诺言的。你想炫耀你有钱,我可不象你那样自私。我不稀罕你的项链。有人会给我的。”
“谁也给不了你,因为我让布施龙替一我留下了,他答应除我以外谁也不卖。”
“一点不错,你想讹诈我,你事先把什么都策划好了。怪不得人家说马桑特①的意思是MaterSemita②,这个名字散发出犹太人的臭气!”拉谢尔在回答中错用了一个词源,把“羊肠小道”说成是“闪米特族”③了,民族主义者把这个词源用于圣卢身上是因为他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④。可是圣卢之所以成为重审派完全归因于这个女演员(她最没有资格把马桑特夫人说成是犹太人了,再说,那些社会人种史学家除了发现圣卢的母亲同犹太族的莱维·米尔布瓦家族沾亲带故之外,其他一无所获)。“不过,我会有办法弄到那串项链的,请你相信。布施龙在那种情况下许下的诺言一钱不值。你背叛了我,布施龙会知道的,有人会出双倍价钱买他的项链。你放心好了,很快你就会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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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卢的母亲是马桑特伯爵夫人,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
②拉丁文,意即:闪米特人的母亲。
③闪米特族在古代指巴比伦人、亚述人、希伯来人和腓尼基人;近代主要指阿拉伯人和犹太人。
④圣卢的情一妇拉谢尔是犹太人。
罗贝有一百个理。但事情总是那样错综复杂,乱七八糟,拿着一百个理的人也许会有一次没有理。我不由得回想起罗贝在巴尔贝克海滩时说的那句令人不快但又是无辜的话:“这样,我就可以控制她了。”
“关于项链,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不是瞎许愿。既然你变着法儿要我离开你,我不给你项链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明白我怎么背叛你了。我哪一点自私啦?怎么能说我炫耀自己有钱呢?我一直对你说我是个穷光蛋,分文不名。你这样认为就错了,我的宝贝。我哪一点自私嘛?你明明知道,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你。”
“对,对,你尽管讲下去,”她揶揄地对他说,同时做了个表示蔑视的动作,然后把脸转向那个舞蹈演员:
“啊!他那双手太不可思议了。我是女人,但我做不出那样优美的动作。”她把脸对着他,用手指着罗贝那张一抽一搐的脸说:“你看,他受不了啦。”她低声对那位舞蹈演员说,一时的冲动使她变得和暴虐狂一样残酷,然而这并不是她对圣卢的真实感情。
“听着,最后一次,我向你发誓,一星期后你要后悔死的,你求我来我也不来了,酒杯已经满啦,你当心点,没有办法再挽回了。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那时可就来不及罗。”
也许这是他的心里话。离开情一妇他固然很痛苦,但在他后来,与其象这样在她身边受罪,倒不如早一点分手的好。
“亲一爱一的,”他又对我说,“别呆在那里,我跟你说,你会咳嗽的。”
我向他指了指我身边的布景,意思是说我动不了。他轻轻摸了摸头上的帽子,对身旁那个记者说:
“先生,请您把香烟扔掉好不好,我朋友不能闻烟味。”
他的情一妇没有等他,就朝她的化装室走去了,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来:
“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双小手也象这样灵巧吗?”她假装天真,用做作的动听的声音向着舞台深处的那个男舞蹈演员喊道。“你看上去真象个女人,我相信,我跟你就象跟我的一个女朋友一样,会合作得很好。”
“据我所知,这里并不禁止一抽一烟呀!有病就该呆在家里嘛!”记者说。
男舞蹈演员向女喜剧演员神秘地笑了笑。
“啊!别说话,你让我发疯了,”她对他喊道,“我们以后再约会”
“不管怎么说,先生,您不太礼貌,”圣卢对记者说,他仍然心平气和,彬彬有礼,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事实,在对一次事故作出事后的裁决似的。
就在这时,我看见圣卢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仿佛在给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打手势,或者象一个乐队指挥,因为他刚说完这几句有礼貌的话,却举起手来在记者的脸上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象在一组一交一响乐或芭蕾舞曲中一样,只根据琴弓的一个动作,优美的行板乐曲即刻换成了狂一暴的旋律。
现在,战争的狂怒接替了外一交一家一温一文尔雅的谈话,接替了和平时期的微笑策略,如果你打一记,我还 一拳,双方不打个头破血流那才怪呢。但我不明白(我就象看到两国之间本来可以通过调整边界解决的矛盾竟然发展成为战争,或者看到一个病人仅仅因患肝肿瘤就丧失了生命那样,感到这极不公正),圣卢刚才说话还 带点儿客气的意味,怎么会突然做出同前面那些话毫无关联的动作。这个举手打人的动作不仅侵犯了人权,而且违背了因果关系的原则。然而,在容易冲动的一代人身上,是会exnibilo①做出这个动作来的。幸好记者没有还 手。这记猛烈的耳光打得他差点儿摔倒,他的脸刷地变白,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把手举起来。至于他的朋友们,有一个很快别过脑袋,假装专心在看后台一个显然并不存在的人;第二个装作眼睛里掉进了一粒灰尘,使劲地合上眼皮,痛苦地做着怪相;第二个则喊着冲到台下:
“我的上帝,我想演出就要开始了,去晚了会没有位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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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即:无缘无故。
我本想劝一劝圣卢,可我看见他对那个男舞蹈演员生那样大的气,怒火都要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这股怒火犹如骨架,把他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他内心的激动完全凝固在脸上,他甚至无意使脸部肌肉放松。既然是这样,他就根本不会听我的话,也不会作出响应。记者的三个朋友看见事情已经结束,便回到他的身边,但仍心有余悸。可是,尽管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感到惭愧,却仍然坚持要他相信他们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因此,他们一个说眼睛里掉进了灰尘,另一个说闹了场虚惊,以为戏就要开始了,第三个则说看见有一个人走过去,长得和他兄弟象极了。他们甚至还 抱怨,说他不了解他们的心情。
“怎么,你没看见?你眼睛看不清了?”
“那就是说,你们是一群胆小鬼,”被掴耳光的记者小声嘀咕了一句。
按照刚才虚构的事实,他们应该——但没有想起来——装出听不懂的样子,然而与逻辑相反,他们喊出了一句在这种场合人们一习一惯说的话:“啊,你的气还 不小哇,别小题大作了,好象你嘴里咬着马嚼子似的。”
上午,我站在长满白花的梨树前,突然明白罗贝对“从上帝身边来的拉谢尔”的一爱一情是建立在幻梦之上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个一爱一情确实酿成了痛苦。一个钟头以来,他不停地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痛苦收缩了,缩回到他的身上,时显时隐,若有若无地显露在他的眼睛中。圣卢和我,我们离开剧院,在一起走了一程。我在加布里埃尔大街的一个拐弯处稍稍停了一会儿。从前,我常见到希尔贝特从那条街上走来。我停了一会儿,试图回顾那些往事。我正要“小跑步”去追圣卢,蓦然看见个衣冠不整的先生好象在同他说话,两人离得相当近。我由此推断,这是圣卢的朋友。可是,两人好象还 在继续靠近。突然,我看见一些一卵一形物体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占领了圣卢面前的空间,形成一个变化无定的星座。这些一卵一形物体好象是用一只弹弓打出来的,我看至少有七个。然而,这不是什么弹弓射一出的物体,而是圣卢的两个拳头。拳头飞快地变换着位置,看起来象是好几个拳头做出了一整套完美无缺、煞是好看的动作。这阵拳头的好斗一性一——而不是审美一性一——我一上来就从那个衣冠不整的先生狼狈的样子看出了几分。他张皇失措,颔骨似乎脱开,流了许多血。一群人围上来询问情况,他撒了谎,没有讲真话。他转过头,当他看见圣卢头也不回地朝我走来时,怨恨而沮丧地、但毫不气恼地看着他离去。相反,圣卢却怒形于色。尽管他没有挨打,但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看见他的眼睛还 在冒火。我认为这件事与剧院里掴耳光事件毫无关系。那人是一个有同一性一恋癖的过路人,看见圣卢是一个漂亮英俊的军人,就向他提出不正当的建议。我的朋友惊魂未定。这帮“恶棍”竟不等天黑就想冒险!当他给我讲述那人的建议时,就象报纸在报道一起光天化日之下在巴黎市中心发生的持械抢劫事件那样,情绪异常激愤。然而,挨打的那个瘾君子也无可厚非,他顺着斜坡滑一下去,一心只图快点享受,以为长得漂亮就是允诺他了。而圣卢长得确实漂亮,这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对付刚才上来同他攀谈的那号人,拳头固然可以教他们认真思索一番,但时间必竟太短,不可能使他们改邪归正,从而逃脱法律的制裁。因此,尽管圣卢不假思索地给了对方一顿拳头,但这种惩罚即使能帮法律的忙,却不可能移风易俗。
接踵而来的这两件事,尤其是他想得最多的那一件,当然会促使圣卢想单独呆一会儿。因为不久他就提出同我分手了,要我独自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他在那里和我碰头。他说我们不一起进去,这样他好装出刚到巴黎的样子,不让人家猜到他和我一起已度过了下午的部分时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生活环境果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环境不太相同,这一点,我在巴尔贝克海滩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相识之前就料想到了。侯爵夫人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出身名门望族,大家也同样是高门显贵,然而在社一交一界却不享有崇高的地位。除了几个公爵夫人(都是她的侄女、外甥女或妯娌)和一、两个王妃(是她家的故一交一)以外,到她沙龙来的人全都是二流人物:资产者、外省的或名声不好的贵族。由于这些人同她过从甚密,久而久之,那么高雅之士和赶时髦的人也就对她敬而远之。再说他们同她非亲非故,用不着到她的沙龙来尽义务。固然,我没有化多少时间,也没有费任何气力就弄明白,在巴尔贝克海滩,为什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消息比我们还 要灵通,对我父亲和德·诺布瓦先生正在西班牙进行的访问了如指掌。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也难以想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大使先生二十余年的暧一昧关系会是侯爵夫人在社一交一界地位一落千丈的根本原因,因为那些最出风头的贵妇们在社一交一界炫耀的情一夫还 不如诺布瓦先生有身份。况且,他大概早就不再是她的情一夫了,而仅仅是她的一个老朋友。那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是不是有过其他风一流事呢?那时候,她的一性一格比现在狂一热。现在她人老珠黄,变得平静和虔诚了,这也许得部分地归功于她拼命享受生活的狂一热年代。她在外省生活多年,就不会闹出几场丑闻?她这些一浪一漫史后人并不知道,只是从她沙龙乌七八糟的成员看到了后果;倘若没有这些丑闻,她的沙龙肯定会是纯而又纯的沙龙之一。她的侄儿说她讲话“尖酸刻薄”,那么,她那张利嘴会不会使她在那个年代树敌过多?会不会促使她利用自己对男人的某些成功向女人实施报复?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谈论廉耻和慈一爱一时,神态高雅,富有同情心,不仅用词细腻入微,而且语调也时强时弱,时重时轻,但这些并不能使这种假设不成立。因为那些奢谈某些美德,并且感觉到它们的魅力,甚至深有体会的人(他们会在回忆录中塑造一个具备这些美德的可敬形象),常常出生于,但并不属于那个实践着这些美德的默默无闻的、粗野而没有艺术修养的一代。那一代人在他们身上会有表现,但不会延续。他们的一性一格和那一代人的不同,他们敏一感,有才智,但这种一性一格却不利于行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生中有没有丑闻,这无关痛痒。即使有,也被她家姓氏的光辉遮盖了。肯定地说,她在社一交一界失势的根本原因是她的出众才智,一种与其说是上流社会女人的,不如说是二流作家的才智。
毫无疑问,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特别鼓吹稳健和节制,这种品质一般不会使人产生激一情。说到节制,如果要说得完全恰当,我认为光有节制是不够的,还 必须兼备作家的某些素质,必须有不太节制的激一情。我在巴尔贝克海滩就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并不理解某些大艺术家的才华,她只知道用幽默的玩笑对他们冷嘲热讽,使她的不理解披上一层诙谐而优雅的外衣。但是,她这种诙谐和优雅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竟变成了——在另一个平面上,被用来贬低那些最杰出的作品——她真正的艺术素质。然而,这种素质会对一个人的社一交一地位产生不一良的影响,会导致一种医生们所说的挑挑拣拣的一毛一病。这种一毛一病具有异常强大的瓦解力,即使你在社一交一界的地位十分牢固,不消几年,也会被它动摇基础。艺术家们所说的才智,对上流社会说来似乎是纯粹的奢望,而上流社会的人不可能象他们那样仅以唯一的一个角度去看待一切,决不会理解他们对选词或对比为什么有那样浓厚兴趣,因此在他们身边会觉得疲倦,感到恼火,会很快产生反感。然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谈吐只显示出一种完全是上流社会的高雅,这在她以后出版的回忆录中也可以得到证实。一些重大的事件,她只是轻描淡写、笼而统之地提一提;对于她过去的岁月,她几乎只谈了一些轻薄的琐事,不过,她的描写却绘声绘色、恰如其分。但是,一部作品,即或涉及的题材是非一精一神一性一的,也还 是智力的产物;要在一本书或一场谈话中(因为谈话和写书差别不大)使人得到一种轻薄已经登峰造极的印象,必须要有一定分量的严肃一性一,那是一个十足轻薄的人所不具备的。在某些由女人撰写的被公认为杰作的回忆录中,有的句子被人称作高雅的轻浮,引为范例,但总使人想起要达到这种轻薄程度,作者想必早已一精一通一门比较沉闷的科学,一门讨厌的学问,她在少女时代,在她的女友眼里,可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学究。某些文学素质会导致社一交一生活的失败,文学素质和社一交一生活之间的联系是那样必然,今天,当我们拜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回忆录时,只要读到某个贴切的形容词和某些前后连贯的比喻,就可以重新看到勒鲁瓦夫人那样的假上流人物在某大使馆的楼梯上可能向老侯爵夫人冷冰冰地行礼的情景。勒鲁瓦夫人去盖尔芒特府的时候,也许会顺便送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张折了角的名片①,但决不会走进她的沙龙。因为勒鲁瓦夫人害怕同医生或公证人的妻子混在一起会有失一身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少女时代可能是一个女学究。她自以为博古通今,顾盼自得,但很可能锋芒毕露,咄咄一逼一人,得罪了上流社会中某些不及她聪明、又不如她有学问的人,而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却对她耿耿于怀,记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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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名片上折一只角就表示亲自来访。
再说,才华不是一种附加物,可以随便加到那些能使人获得成功的各种素质之中,从而造就上流人士所说的“完美的女人”。才华是某种一精一神气质的活的产物。一般地说,在这种气质中,有许多特点是不存在的,占主导地位的是敏一感一性一。这种敏一感一性一的某些表现形式,在书中可能感觉不到,但在生活中却会顽强地表现出来,例如好奇心,耽于幻想,突然想到这里或那里去走一走,是为了消遣,而不是为了扩大或维持社一交一关系,或者仅仅是为了发挥社一交一关系的作用。在巴尔贝克海滩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自己关在她的小圈子中,对坐在旅馆大厅里的人不屑一顾。但我敏一感到她并不是生一性一冷漠才不和别人来往的,而且也不总是闭门谢客。心血来一潮时,她也想结识这个或那个没有资格受她接待的无名人士,可能因为她觉得那人长得漂亮,或者仅仅因为听人说他很讨人喜欢,或者认为他与她熟悉的人不一样。而她所熟悉的人全都是最纯的圣日尔曼社一交一圈里的人,在那个时代,她对他们很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看来,他们决不会抛弃她。那个得到她赏识的生活放一荡的青年,没有身分的小市民,对她的邀请不肯赏光,她就不得不一再发出邀请,久而久之,她在那些假上流人的眼里渐渐威信扫地,因为他们评定一个沙龙好坏,往往根据女主人不接待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根据她接待什么样的人。的确,如果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年轻时对自己是贵族的一精一华感到乏味,有意得罪她周围的人,以作践自己的地位自娱的话,那么,当她在社一交一界的地位一落千丈后,反倒眷恋起她失去的地位了。从前,如果说她为了向公爵夫人们显示自己比他们高明,她们不敢做的事她敢说敢做的话,那末现在,除了她的亲属之外,公爵夫人们都不愿光临她的沙龙,她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她还 希望能独霸一方,但不再是用思想,而是用别的方法。她想把过去她竭力排斥的贵妇都吸引到她的沙龙里来。不知有多少女人,一生就象这样被分割成若干个对比鲜明的阶段!况且,对她们的生活,人们知道得很少(因为每个人按照不同的年龄,似乎有着不同的世界,老人们守口如瓶,使得年轻人对过去很难有明确的概念,很难了解人生的整个过程)。当她们走到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时,她们又会不遗余力地去夺回她们在前一个阶段心甘情愿地抛弃的东西。那么是用怎样的方式抛弃的呢?当今的青年是想象不到的。更何况他们眼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回忆录作者,戴着白发套显得那么庄重,却曾经是一个一宵千金的风一流女人,使多少现在已长眠地下的男人丧魂失魄。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曾巧妙而自然地、坚持不懈地作践她高贵的出身给予她的地位,但这并不能说明,即使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她对她的地位毫不重视。同样,一个神经衰弱症患者可以整天为自己密谋一种清静而懈怠的生活,但他仍然认为这种生活不堪忍受;当他赶紧在束缚他的网上再开一个洞一眼时,很可能他只梦想舞会、狩猎和旅行。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确立我们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们会身不由己地把我们现在的特征,而不是理想的人的特征作为临摹的图样。勒鲁瓦夫人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打招呼时表现出的轻蔑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可能反映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本一性一,却丝毫也不符合她的愿望。
毫无疑问,当勒鲁瓦夫人同侯爵夫人“断绝来往”(这是斯万夫人心一爱一的用语)时,侯爵夫人为了自我安慰,可能会回想起玛丽—阿梅莉王后从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爱一您就象一爱一女儿一样。”但是王后的这种恩一宠一是不公开的。没有人会知道,它就象艺术学院旧时颁发的头等文凭,上面布满了灰尘,它仅仅对侯爵夫人才具有存在的价值。在上流社会中,唯有那些能创造生活,并且会随时消失的好处才是真正的好处,享有这些好处的人既不想保留,也不想到处张扬,因为在同一天中,还 会有一百个好处接踵而来。尽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必要时会回忆王后的话来作自我安慰,但她却宁愿用王后的话换取勒鲁瓦夫人经常受到邀请的权力。就象一个大艺术家走进一家饭店,谁也不认识他,他那件过时的旧上衣和脸上腼腆的神情也显示不出他的才华,他宁愿自己成为邻桌那个年轻的场外经纪人,尽管这个人属于社会最低层,却有两个女演员相陪,老板、侍应部领班、侍者,穿制一服的服务员,就连学厨的小徒弟,全都走出厨房,络绎不绝地跑来向他大献殷勤,就象童话剧中看到的那样,而那个饮料总管手里拿着满是灰尘的酒瓶,浑身上下也都是灰尘,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一瘸一拐地朝着经纪人走来,象是刚才从黑暗的酒窖上来时,半路上扭伤了脚似的。
然而,应该承认,勒鲁瓦夫人没有出席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尽管使女主人伤心,但却没有引起多少客人的注意。他们根本不知道勒鲁瓦夫人的特殊地位,因为她仅仅在上流社会有名气。他们毫不怀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招待会是巴黎最出色的招待会,正如今天她的回忆录的读者所确信的那样。
离开圣卢后,我就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第一次去她家里,是德·诺布瓦先生向我父亲提议的。我在她的客厅里找到了她。客厅的墙壁装饰着黄绸,沙发和令人赞叹不绝的安乐椅是用博韦的绒绣做面,玫瑰红的几乎可以说是紫罗兰的颜色,看上去就象成熟的覆盆子,与墙壁的黄绸相映生辉。在盖尔芒特和维尔巴里西斯两家人的肖像旁边,还 可以看到玛丽·阿梅莉王后、比利时王后、德·儒安维尔亲王和奥地利皇后的肖象,这是他们亲自赠送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头戴一顶旧时的镶着黑色花边的软帽(她以一种对地方色彩或历史色彩先入为主的本能保留了这顶软帽,就象从布列塔尼来的旅店老板,尽管他的顾客全都换了巴黎人,他却仍然认为应该让他的女仆们戴帽子和穿大袖管衣服),坐在一张小书桌前,桌上放着画笔、调色板和一张刚动笔的水彩画,旁边是玻璃杯、茶碟和茶杯,里面放着苔蔷薇、百日草和铁线蕨。客人纷至沓来,她这时已停止画花,那些杯、碟中的花草似乎象一张十八世纪的铜板画上的花卉,花就放在一个卖花女的柜台上。客厅里暖烘烘的,因为侯爵夫人在从城堡回来的路上受凉得了感冒,屋里特意生了火。我来到客厅时,已有几个客人在了。其中一个是档案保管员。今天上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他一起,把历史人物写给她的亲笔信归了归类。这些真迹fac—similes①后,准备作为证明文件放进她正在撰写的回忆录中。在这些客人里,还 有一个是历史学家,看上去惶惶不安,不苟言谈。他得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继承了一张蒙莫朗西②公爵夫人的画像,想复制一份,作为他那部关于投石一党一③的著作的插图,因此他来恳求得到她的同意。我的老同学布洛克也来了。他现在是个青年剧作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指望他能为她提供一些不要报酬的演员,参加她即将举办的日场演出。诚然,社会的万花筒正在转动,德雷福斯案件就要把犹太人贬入社会最低层,但是,一方面,尽管为德雷福斯翻案的狂风四起,波涛在暴风雨的开始阶段是不会达到高一潮的。再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至今还 置身于德雷福斯案件之外,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听到家里有人怒斥犹太人,她也听而不闻。最后,象布洛克这样的青年犹太人,还 是个无名小卒,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而他们一党一内有代表一性一的知名犹太人却正在受到威胁。现在,他下巴上点缀着“山羊一胡一”,戴着夹鼻眼镜,穿着紧腰长礼服,手里拿着手套,犹如拿着一卷纸沙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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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即:复制。
②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国最有影响的贵族家族之一。
③指1648年至1653年间法国反专制的政治运动。
罗马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会讨厌犹太人。但是在一个法国沙龙里,这些人民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很难感觉得到。一个犹太人走进一个沙龙,就好象走出了大沙漠,象鬣狗那样倾斜着身一体,弯着颈背,口中不停地说着“萨拉姆①”,这副模样和神情,恰好能满足人们对东方风味的好奇心。不过,这个犹太人必须不属于“上流社会”,否则,他的外表很快就会象一个英国贵族,举止风度会完全法国化,这样一来,他那桀骜不驯的、象金莲花那样一胡一乱生长的鼻子会使人想到马斯卡里耶②,而不是所罗门③。但是布洛克还 没有被“圣日耳曼区”的训练软化,也没有因为同英国和西班牙接触而变得高贵,尽管他一身欧洲装束。但对于那些一爱一好异国情调的人来说,他仍然是德刚④画笔下的犹太人,奇特颖异,饶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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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拉姆”是阿拉伯人表示问候的用语,意为“祝你一切如意”。
②马斯卡里耶是法国十七世纪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剧中人物,一个诙谐快活的仆人。
③所罗门(前972—932),以色列王大卫的儿子,继承王位后,以色列达到鼎盛时期。
④德刚(1803—1860),法国画家,是东方风格画的杰出代表。
这个种族具有令人惊奇的生命力,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把一个完整的手指一直伸到现代的巴黎,伸到我们剧院的走廊里和银行、邮局、商店的营业窗口后面,伸到葬礼中和大街上;它使现代的帽子犹太化,吞并了欧洲的装束,使人忘记了旧式礼服,使之就范,总之,使和画在大流士一世①宫门前一座絮斯②风格建筑物中楣上的亚述誊写人所穿的衣服十分相象。(一小时后,德·夏吕斯先生向人打听布洛克这个名字是否是犹太人的名字,布洛克就认为夏吕斯对犹太人怀有敌意,其实这纯粹出于对艺术的好奇心和对地方色彩的热一爱一。)但是,谈种族的延续一性一并不能确切地表达我们对犹太人、希腊人、波斯人,对所有这些人民的印象,最好还 是让他们各有各的特色。我们从古代画中熟悉了古希腊人的面孔,在絮斯一个宫殿的三角楣上看到过亚述人。然而,当我们在社一交一场合邂逅这个或那个种族的东方人时,仍然会感到他们是超自然的人,是靠招魂术的力量招来的幽灵。我们仅有一个表面印象,现在这个印象有了深度,它在三维空间上伸展开来,它在动。年轻的希腊妇女,一个银行阔老板的女儿,当今最时髦的女子,看上去就象在一出历史芭蕾舞剧中扮演群众角色的女演员,活生生地代表着希腊艺术;但在戏剧中,导演使这些人物形象变得苍白无力。相反,当一个土耳其妇女、一个犹太人进入一个沙龙,我们会看到一幅动人的场面,人物形象会变得生动活泼,奇妙非凡,仿佛真是招魂术招来的亡灵。是灵魂(更确切地说,至少是那些亡灵显形说中一贯宣扬的灵魂)在我们面前做着这种令人不解的手势和表情,是我们从前在独一无二的博物馆中模模糊糊地看到过的灵魂,从微不足道的先于经验存在的生活中找出来的古希腊人和古犹太人的灵魂。在那个年轻的希腊妇女身上我们想拥抱的——但这只是妄想,因为我们靠近她,她就闪开——是画在一只花瓶上的曾得到人赞美的人物形象,如果我利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客厅的光线给布洛克照几张相,我认为我们得到的以色列的形象,正是那些亡灵的照片显示的形象。这形象是那样撩一拨人心,因为它不象人;可又那样令人失望,因为它毕竟与人类太相象。更广义地说,在我们每天生活的可怜的世界上,连我们周围人说的毫无意义的话,我们也会感到它们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即使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尽管我们象围着一张转动的桌子围在他的身边,等待他道出无穷世界的奥秘,他也只会说出布洛克刚才说的话:“但愿他们注意我这顶大礼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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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流士一世(约前558—486),古波斯帝国国王。
②古波斯城市名。那里有大流士一世王宫的废墟。
“我的上帝,那些部长们,我亲一爱一的先生,”我走进客厅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象正在和我的老同学说话,我的闯入打断了她的话头,不过她立刻又接上了,“那些部长们,谁也不想见他们。尽管我那时还 小,但我清楚地记得,国王曾要我祖父邀请德卡兹先生参加一个舞会。舞会上,我父亲要同贝里公爵夫人跳舞。国王对我祖父说:‘您会让我高兴的,弗洛里蒙。’我祖父耳朵有点背,听成了德·加斯特里先生,感到国王的请求很自然。当他明白是要他邀请德卡兹先生时,他心里一阵反感,但还 是折腰应允,并且当晚就给德卡兹先生发出请柬,请他光临他下周举办的舞会。因为,先生,那时候的人都很讲礼貌,女主人不可能只满足于在请柬上亲笔写:‘清茶一杯’,‘跳舞茶会’,或‘音乐茶会’。然而,他们既懂得礼貌,也会表现出无礼。德卡兹先生接受邀请了,可是舞会前夕,人们得知我祖父因身一体不爽而把舞会取消了。他没有违抗国王,但也没有让德卡兹先生参加他的舞会……是的,先生,我清楚地记得莫莱①先生,他很风趣,他在法兰西学院接见德·维尼②先生时就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十分拘泥虚礼,我仿佛还 看见他手中拿着大礼帽回家吃晚饭的情景。”
“啊!这很能使人想到受腓力斯人③影响相当深的一个时代,因为毫无疑问,回家时把帽子拿在手上是普遍的一习一惯,”布洛克说,他很想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一个见证人了解昔日贵族的生活特点,而那位有时兼任侯爵夫人秘书的档案保管员向侯爵夫人投去了一温一柔的目光,仿佛在对我们说:“瞧!她多么了不起!她什么都知道,谁都认识。你们可以随便问她。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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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莱(1781—1855),法国政治人物,在第一帝国和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充任过要职。
②维尼(1797—1863),法国一浪一漫主义诗人、作家。反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所写诗歌充满悲观情绪。
③腓力斯人是地中海东岸的古代居民,泛指没有文艺修养和粗俗的人。
“不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答道,一面把浸着铁线蕨的玻璃杯挪近一些,呆会儿她还 要画花,“这仅仅是莫莱的一习一惯。我从没见过我父亲在家还 拿着帽子。除非国王驾临,因为国王到哪儿都是家,而主人在自家的客厅里反而成了客人。”
“亚里士多德对我们有过教导,在……”投石一党一历史学家比埃尔先生壮着胆子说道。可他说话时畏首畏尾,怯生怯气,结果谁也没有注意他。他患神经一性一失眠症已有几个星期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天天睡不着觉,累得一精一疲力竭,因此除了工作需要外很少出门。别人出门是家常便饭,可他就象从月球上下来一样费劲。正因为他不能经常出去走走,当他看到别人的生活不能随时发挥最大的效率以满足他生活中勃一发的冲动时,就会感到万分惊讶。他每次去图书馆总要夺紧腰礼服,尽量使自己挺一直腰杆,站稳脚跟,就象威尔斯①笔下的人物,可他常常吃闭门羹。值得庆幸的是,他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却没有被拒之门外,他马上就可以看见那张肖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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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作品大多讽刺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象。
布洛克打断了他的话头。
“真的,”他说,这是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讲的国王驾临的礼节问题作出的反应,“您说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好象他不应该不知道似的)。”
“说到国王驾临,您知道昨天上午我侄儿巴赞同我开的愚蠢的玩笑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档案保管员。“他自己没来,而是派人来告诉我,瑞典王后想见我。”
“啊!他就这样冷漠地派人来同您说一说就完了!这不是开玩笑嘛!”布洛克高声说,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而那位历史学家只是羞怯而庄重地稍微笑了笑。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刚从乡下回来不几天,想清静一下,我要求大家不要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我心里纳闷,瑞典王后怎么会知道我在巴黎的,也不让我歇两天喘口气。”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番话使她的客人无不感到惊讶:瑞典王后想登门拜访,而女主人却认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的确,如果说上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 在同档案保管员查阅她回忆录的有关资料的话,那么现在她已不知不觉地试图用回忆录的结构和魔力来影响一个代表着她未来读者的一般听众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同一个真正高雅的沙龙是会有差别的。在高雅的沙龙里,不大可能出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接待的那种庸俗女人,相反却能看见最终被勒鲁瓦夫人吸引过去的杰出的贵妇。但是,这种细微的差别在她的回忆录中却看不出来。作者没有把那些出身低微的朋友写进去,因为没有机会提到她们,却塞一进了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贵宾,因为回忆录的篇幅有限,不能写进很多人。如果写进回忆录的人都是王公贵族和历史人物,那么读者就会从中得到最深刻的印象:某某沙龙是一个高雅的沙龙。按照勒鲁瓦夫人的评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是一个三流沙龙,为此,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深感痛苦。如今,几乎没有人知道勒鲁瓦夫人了,她这个评价也烟消云散。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沙龙,这个昔日常有奥马尔公爵、布洛伊公爵、梯也尔、蒙达朗贝、迪邦卢殿下来访,今天又有瑞典王后光临的沙龙,会被丝毫没有改变价值观念的后代子孙誉为十九世纪光彩夺目的沙龙之一。从荷马和品达罗斯①时代起,人类的子孙依然如故。在他们眼里,值得羡慕的地位是高贵的门第,皇亲国戚或准皇亲国戚,是国王、平民领袖和杰出人物的友谊。然而,所有这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都沾点边,无论是她现在的沙龙,还 是在回忆录中。她借助于回忆录,把她现在的沙龙延伸到过去,有些事稍微作了润色。再说,德·诺布瓦先生虽没有能力恢复他女友在上流社会的真正地位,但却把外国或法国政治家带进了她的沙龙。这些政治家需要诺布瓦先生。他们知道,经常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讨好前大使先生最有效的办法。勒鲁瓦夫人一大概也同这些欧洲的知名人士相识。但她是一个知趣的女人,总是避免使自己的谈吐象个女学究,绝对不和总理们谈论东方问题,不和小说家、哲学家谈论一爱一情的本质。有一次,一个矜夸的贵妇问她:“您对一爱一情有何高见?”她回答说:“您问一爱一情?我只管实践,从不谈论。”如果文学名流和政治人物来到她的沙龙,她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一样,只让他们玩扑克牌。不过,他们常常宁愿打扑克,也不愿意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束缚,一味地漫谈闲聊。这种闲谈,在上流社会也许是荒谬可笑的,但她却从中汲取了宝贵的素材和政治见解,写出了具有高乃伊②式悲剧作品那样良好效果的回忆录。况且,只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沙龙可以传给后代,因为勒鲁瓦夫人们不会写,即使会,也没有空闲。如果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文学禀赋是使勒鲁瓦夫人们看不起她们的原因,那么反过来说,勒鲁瓦夫人们的蔑视却大大有利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文学禀赋的发展,使这些女学究们有闲从事文学生涯。上帝要人写出几本好书,便在勒鲁瓦夫人们的心里煽起了蔑视之火,因为他知道,如果她们邀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赴晚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就得立刻撂下文具匣,吩咐给她套车,八点就得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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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品达罗斯(约前518—438),古希腊抒情诗人,以写合唱颂歌著称。
②高乃伊(1606—1684),法国剧作家。是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创始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款款而入。她神态庄重,卷边草帽下露出玛丽—安托瓦内特①式的高高隆一起的白发。那时我还 不知道她就是巴黎社一交一界还 能见到的三个特别的贵妇之一。这三个女人和德·维尔巴里西斯一样出身名门,但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原因已随时间的消逝而沉入黑暗,恐怕只有一两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风一流老手才能向我们吐露真情),只剩下一些无人问津的末流光顾她们的沙龙了。这三个贵妇都有自己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就是她们的侄女。这个光彩夺目的侄女来向她们尽礼仪,但始终也没能把另外两个贵妇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吸引到她的姑一妈一的沙龙里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同这三个贵妇来往密切,但并不喜欢她们。也许因为她们的处境和她相似,会使她触景生情而心中不快。此外,她们也和她一样尖酸刻薄,博学多才,幻想通过经常演出独幕滑稽剧组成所谓的沙龙。她们之间竞争激烈,这种竞争又因她们一生挥霍无度,如今几乎囊空如洗,而变成了一种生存之争,不得不依靠或利用某个演员的无偿援助,惨淡经营着她们的沙龙。再说,这个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每次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不免总要想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从没有出席过她的星期五聚会。不过,每星期五,她的忠实的亲戚普瓦公主必到,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这是她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尽管普瓦公主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好朋友,但她从来不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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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奥地利大公公主,法国路易十六国王的妻子。
然而,从马拉盖滨河路的公馆到杜农街、椅子街和圣奥诺雷区的沙龙,一种互相依存却又彼此憎恨的关系把这三个遭到贬谪的女神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我真想查一查社会神话学辞典,弄清楚她们究竟做了什么风一流韵事,冒犯了哪一条天规,会遭到如此悲惨的惩罚。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就因为她们出身高贵,当前又都身处逆境,才不得不彼此既憎恨,又密切相联的。再说,她们都在其他几个人身上找到了向自己的客人献殷勤的好办法。试想,当她们把客人介绍给一个很有身分的、有一个姐妹嫁给了某萨冈公爵或某利尼亲王的贵妇时,她们的客人怎能不以为自己已跨进了最封闭的贵妇沙龙呢?况且,报上成天谈论这些所谓的沙龙,而对于真正的沙龙却很少报道。就连那些侄儿外甥们,那些上流社会的“一精一华”(尤其是圣卢),当听到同学求他们把朋友引进上流社会时,也会说:“我带你们去我的维尔巴里西斯姑婆家,或某某姨婆家……,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沙龙。”他们清楚地知道,把朋友引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们的沙龙,也许比带他们到这些夫人们漂亮而高雅的侄女或妯娌家更容易一些。有些老头和少一妇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情况对我说,这几个老太太所以不为上流社会接纳,是因为她们从前行为过于放一荡。当我反驳他们说,行为放一荡不应该妨碍她们高雅时,他们提醒我说,她们的放一荡超过了人们今天的想象力。这些神态庄重、正襟危坐的夫人,她们的不轨行为经人一传,就带上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史前时期和猛犸时代的神秘色彩。总之,这三个白发、蓝发或红发的命运女神①曾为不计其数的男人纺过生命之线。我想现代人夸大神话时代的恶运,如同希腊人创造伊卡洛斯②、忒修斯③、赫拉克勒斯④一样,可是这些人物的原型和很久以后仍然把他们奉若神明的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人们总要等一个人不大可能再做坏事时才来清算他从前的过失,只看见他正在遭受社会惩罚,并且根据惩罚的大小来衡量、想象、甚至夸大他犯过的罪行。在“上流社会”这个展出象征派画像的长廊里,真正轻浮的女人,彻头彻尾的荡一妇总是以一个年逾古稀、神态庄重、目空一切的夫人面目出现,她能接见多少人就接见多少人,而不是想接见谁就接见谁,行为不端的女人不敢问津她的沙龙,罗马教皇常常赐给她“金玫瑰”。她偶尔也写一部关于拉马丁⑤青年时代的著作,受到过法兰西学院的褒扬。“您好,阿利克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说。后者用锐利的目光环视客厅,企图寻找对她的沙龙有用的目标。她必须亲自去发现,因为毫无疑问,刁滑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肯定不会把有价值的人介绍给她。果真是这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小心翼翼,故意不给她介绍布洛克,怕布洛克会把在她这里演出的独幕滑稽剧拿到马拉盖滨河路去上演。况且这是以牙还 牙。因为前一天马拉盖滨河路的那位夫人把里斯多里夫人请去朗诵诗了,而且也很保密,没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知道,因为这个意大利女演员是从她那里挖走的。马拉盖滨河路的夫人不想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报上知道这件事,同时也怕她见怪,就来同她说一声,好象没有做亏心事似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大概认为我不象布洛克,把我介绍给滨河路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了。滨河路的夫人尽量不动身一子,想使自己衰老的外表保持格瓦丝弗⑥的维纳斯女神的线条(在遥远的过去,风一流萧洒的青年曾为她神魂颠倒,就是现在也还 有不少冒牌文人在押韵的短诗中把她赞美)——况且她已养成一习一惯,总是摆成一副高傲的神态。大凡受到特殊贬抑又不得不主动接近别人的人,都会摆出这副补偿一性一神态——她冷漠而庄严地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把脸转向别处,再也不理我了,只当我不存在似的。她这是一箭双雕,仿佛在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您看见了吧,我才不在乎多一、两个关系呢,我对一毛一头小伙子不感兴趣。他们专会诽谤人。”可是一刻钟后当她告辞时,却乘着混乱,悄悄地邀请我下星期五到她的包厢去。这是闻名遐尔的二个包厢中的一个,它的名字——况且她一娘一家姓舒瓦瑟尔——使我产生了奇妙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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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掌管人类命运和生死的三个女神。其中一个纺织生命之线,另一个决定生命之线的长短,第三个负责切断生命之线。
②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迷宫的建造者代达罗斯的儿子。
③忒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雅典王子,后统一全国,被认为是雅典国家的奠基人。
④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一生曾完成十二项英雄业绩。
⑤拉马丁(1790—186一9),法国诗人。
⑥格瓦丝弗(1640—1720),法国雕刻家和装饰家。他的《蹲着的维纳斯》驰名于世界。
“先生,我估摸您是想写德·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投石一党一历史学家说,象是低声抱怨似的。她哪里知道,她的和蔼可亲的神态已被这赌气般的咕哝,被衰老引起的生理一性一忧愤,被模仿旧贵族农民气十足的声调而造成的不自然弄得皱皱巴巴,裂痕条条了。“我马上就让你看她的画像。我这张是原件,卢浮宫的那张是复制品。”
她把画笔往花旁边一搁,站起身,露出腰上的小围裙。她是怕颜料弄脏衣裳才围围裙的。本来,她那顶无边软帽和那副笨重的眼镜已经使她象一个乡下女人了,围上这条小围裙,就更显得土气。而她的仆从和给客人端茶上点心的膳食总管,还 有奉命前来照亮蒙莫朗西公爵夫人画像的仆人(她是一个享有盛名的东方教务会的女修道院院长),一个个都穿着华丽的制一服,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身土里土气的装束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家都站了起来。“有意思的是,”她说,“我们的姑婆、姨婆那一辈人,常常是这些教务会中的女修道院院长,可是,法国国王的女儿却没有吸收进去。这些教务会是很难加入的。”“没有吸收?国王的女儿?为什么?”布洛克惊讶不已,问道。“因为自从法国王族与非王族联姻后,王族的地盘缩小了。”布洛克更加吃惊了。“与非王族联姻?法国王族?怎么回事?”
“就是同梅第奇家族①呗,”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用极其自然的口吻回答说。“这画像很漂亮,是不是?保存得很好,”
她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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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第奇家族是意大利的大家族,成员多为商人和银行家,不是王族。一年,该家族的玛丽·德·梅第奇与法王亨利四世结婚。
“我亲一爱一的朋友,”梳着玛丽—安托瓦内特发型的夫人说,“您还 记得吗?那天我把李斯特带到您这儿来时,他对您说,这张画是复制品。”
“如果说音乐,我会对李斯特的意见心悦诚服的,但绘画不行!再说他已经年老昏聩。我不记得他讲过这句话了。不过,也不是您把他带来的呀。在这之前,我在塞恩—维特根斯坦公主府上和他共进晚餐已经不下二十次了。”
阿利克斯见这一招没有成功,便闭口不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那张扑了一层层香粉的脸孔活象石膏脸。她的侧影显得雍容华贵,宛若公园里的一尊风化了的女神塑像,短斗篷遮住了长满青苔的三角形底座。
“啊!又是一幅漂亮的画像,”历史学家说。
门打开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走进来。
“你来啦,你好,”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连头都没有点,从围裙的口袋里一抽一出一只手,递给刚进来的德·盖尔芒特夫人,马上又把头转向历史学家,不再理她了,“这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的画像……”
一个年轻的仆人托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有一张名片。他看上去很有胆量,脸长得也很可一爱一(不过,为了使自己完美无缺,无懈可击,他把脸修得恰到好处,鼻子微微发红,皮肤稍稍发亮,仿佛还 保留着刚用刀雕刻过的痕迹)。
“是那个已经好几次来看过侯爵夫人的先生。”
“您同他说我有客人了吗?”
“他听到说话声音了。”
“那好吧,就让他进来。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他对我说,他很想在这里受到接待。我从来没有同意。可他来过五次了。总不能让人不高兴吧。先生,”她对我说,“还 有您,先生,”她又指着投石一党一历史学家说,“我给你们介绍我的侄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历史学家和我一样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为施礼后总会得到一点儿友好的表示,眼睛发亮,嘴正准备张开,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表情却一下使他凉了半截。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她独立自主的上半身,用过分的做作姿态向前施了一礼,然后抬起头来,头抬得不高不低,使目光看上去似乎没有注意到前面还 站着两个人。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鼻翼动了动,恰到好处地表明她的注意力实在闲极无聊,我和历史学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趣的客人进来了,他一直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去,神情天真而热诚。是勒格朗丹!
“夫人,您能接见我,我铭感终身,”他说道,并且加重“铭感”二字。“您给了一个孤独的老人一种不同一般的、妙不可言的快乐。我向您保证,它的反响……”
他看见我了,猛地刹住话头。
“我正在让这位先生看拉罗什富公爵夫人那张漂亮的画像呢,她是《格言集》①作者的妻子,画像是家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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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格言集》是十七世纪作家拉罗什富公爵的名著。
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同阿利克斯寒暄,说她今年没能象其他人那样去看她,深感抱歉。“我通过马德莱娜经常得到您的消息,”她又说。
“今天她在我那里吃午饭了,”马拉盖滨河路的侯爵夫人说。一想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永远也不能说这句话,不禁洋洋得意。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我同布洛克一交一谈。因为我听说他父亲对他的态度变坏了,我怕他羡慕我的生活,便对他说他生活得想必比我幸福。这纯粹是一句客套话,但是,那些自尊心强的人听了,很容易相信自己果真鸿运高照,或者很想说服别人相信他们一交一了好运。“不错,我的确生活得很愉快,”布洛克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有三个莫逆之一交一,多一个我也不要。我有一个令人羡慕的情一妇,我幸福极了。天父宙斯很少赐予人这样的幸福。我相信他主要是想炫耀自己,让人羡慕,但在他的乐观中也许还 隐藏着一种追求独特风格的愿望。很显然,他不愿意人云亦云,庸俗地回答一句:“啊!这没什么,等等。”从前,有一天下午,他家举行舞会,我因故没能参加。当我问他“好玩不好玩”时,他平淡而冷漠地,就象在谈别人的事似地回答我说:“是的,好玩极了,再没有比这更成功的舞会。真叫人乐而忘归。”
“您给我们讲的使我非常感兴趣,”勒格朗丹先生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那天我还 想,您的风格同他①很相仿,文笔干脆利落。如果用两个相矛盾的字眼来形容,那就是动中有静,瞬息间有永恒。今晚我真想把您讲的话全都记在本子上,不过,我一定会把它们铭记在脑子里的。您讲的东西,用儒贝②的话来说(我想是他说的),总值得记住的良师益友。您从没有读过儒贝的书?啊!您要是读他的书,他在地下有知会多高兴啊!请允许我从今晚起给您送他的书,我为能向您介绍他的思想而感到自豪。他没有您的才干,却和您一样文笔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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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上文提到的《格言集》的作者。
②儒贝(1754—1829),法国伦理学家,对人和文学有独到的见解。
我本想立即走过去向勒格朗丹问好,可他总是尽量离开我远远的。显然,他不希望我听见他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滔一滔一不一绝、娓娓动听的恭维。
她笑着耸耸肩,就象听到了一番讥笑似地,然后把头转向历史学家。
“这个女人是赫赫有名的玛丽·德·罗昂,就是谢弗勒丝公爵夫人,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德·昌伊纳先生。”
“亲一爱一的,说起德·吕伊纳夫人,倒使我想起了约朗德。她昨天上我那里去了。我要是知道您昨晚没有客人,我就叫人来请您了。里斯多里夫人是突然来的,当着作者的面朗诵了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美极了!”
“真缺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心里想。“那天,她同德·博兰古夫人和德·夏波纳夫人窃窃私语,肯定是讲这件事。”但她回答说:“昨天我不忙,可您来请我我也不会去的。里斯多里夫人走运的时候我看过她的演出,她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再说,我不喜欢加门·西尔法王后的台词。那位里斯多里夫人到这里来过一次,是奥斯塔公爵夫人带她来的,她吟诵了但丁《地狱》中的一个章节。吟诵得妙极了,简直无可比拟。”
阿利克斯坚强地经受住打击,依然冷若冰霜,无动于衷。她目光锐利,不露表情,鹰钩鼻使她显得庄重高贵。但她的一面脸颊上好象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下巴颏上稀稀粒粒地长着古里古怪的赘生物,有绿的,也有红的。可能再过一个冬天,她就会趴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噢,先生,要是您喜欢绘画,不妨看一看德·蒙莫朗西夫人的画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勒格朗丹又要开始恭维,就以这句话来堵住他的嘴。
勒格朗丹去看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乘机用揶揄和询问的目光问她的婶母这人是谁。
“是勒格朗丹先生,”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低声说。“他有个姐妹,叫德·康布尔梅夫人,你可能和我一样,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怎么没听说过?我得熟悉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手捂着嘴叫了起来。“也可以说我不认识她。不过,巴赞不知道在哪里遇见了她丈夫,鬼使神差般地叫这个胖女人来看我。那叫什么拜访呀!她一见我就说,她到伦敦去了,她把不列颠博物馆的画如数家珍般地一一向我介绍。您看我这样子,离开您这里后,还 要到这个怪物家去送一张名片。别以为这是件轻松事,她借口快要死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管人家是晚上七点去,还 是上午九点去,她尽让你吃草莓馅饼。是的,一点不错,就是个怪物,”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她姑一妈一投来询问的目光,便又说了一句。“这个女人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她尽说什么‘笔杆子’之类的怪词。”“‘笔杆子’是什么意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问她的侄女。“谁知道!”公爵夫人假装生气地说,“我不想知道。我才不讲这种法语呢。”她看见姑一妈一确实不知道笔杆子的意思,为了显示自己不仅博学多才。而且讲求语言纯洁一性一,也为了在讥笑德·康布尔梅夫人之后,对她的婶母也来一番嘲讽:“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并且挤出一丝笑容,但又被残留在脸上的假装生气的表情挤跑了,“谁都知道,笔杆子就是作家,就是舞文弄墨的人。不过,这个词太可怕了,会把人的大牙都吓掉的。以后谁也别想再叫我讲了……怎么,这是她的兄弟!我还 没有弄明白。不过,说到底,还 不难理解。她也和一床一前的小地毯一样低贱,和转动的书橱一样有学问。她也会奉承拍马,也一样令人讨厌。我对这种血缘关系的概念开始有比较深刻的体会了。”
“坐下,喝口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你自己来。那是你曾祖一辈的画像,你不需要看,你和我一样熟悉。”
说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坐到书桌旁,开始画画了。大家都围上去,我乘机走到勒格朗丹跟前。我并不觉得他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来有什么不对,于是一句话脱口而出,压根儿没想到会伤害他,也没有想到他会认为我存心要伤害他:“喂,先生,我到沙龙来可以原谅了吧,因为你也来了。”勒格朗丹听后就断定我是一个专一爱一干坏事的顶顶坏的小坏蛋(至少,这是他几天以后给我的评语)。
“您不能懂点规矩,先向我问个好吗?”他回答我,没有把手伸出来,声音愤怒而俗气,我都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了。这和他平时所谈的情理没有什么联系,只和他的感受有更直接、更强烈的联系。因为当我们决定把自身的感觉掩盖起来时,我们没有想到以后用怎样的方式去表现感觉。突然,我们内心深处有一头邪恶而陌生的野兽咆哮起来了,它的声调是那样可怕,有时你听到它无意识地、简单地、几乎是难以抑制地暴露你的错误或缺点时,你会感到一毛一骨悚然,正如一个罪犯,当他情不自禁地忏悔自己杀了人,而你又不知道他是罪犯,这种意外而间接的奇怪的认罪,也会使你吓得心惊肉跳。固然,我知道,理想主义,即便是主观的理想主义,也不能阻止哲学大师贪吃美食或百折不挠地争取选入法兰西学院。但是,勒格朗丹确实没有必要反复提醒别人,他们这些人属于另一个星球,其实,他发怒或献殷勤所引起的脸部一抽一搐,只不过是想在那个星球上得到一个显赫的位置而已。
“当然,如果有人三番五次地纠缠我,要我到某个地方去,”他继续低声说,“尽管我有我的自一由,但我总不能做一个不近情理的人吧。”
德·盖尔芒特夫人坐下喝茶了。她的名字加上了封号,也就使她的躯体加上了公爵的采邑。公爵采邑向着四周延伸出去,使她的圆垫式矮凳周围,客厅中央,笼罩着一片盖尔芒特树林的浓荫。清新爽朗,金光灿烂。我只是感到惊讶,为什么公爵夫人的脸上看不出同盖尔芒特树林有什么相似之处,她的脸没有一点植物的特征,最多脸颊上的粉刺——她的脸颊倒是打上了盖尔芒特家族的印记——可以算作她经常骑马出游的结果,但不能认为是这种户外活动的写照。后来,当公爵夫人在我眼里变得无足轻重时,我才开始了解她的许多特征,尤其是——我只限于谈当时我已感受到魅力却还 不善于鉴赏的东西——她的眼睛,法国下午的蓝天被禁锢在她的眸子中,就象被画在画上一样,蓝天袒露着,即使没有太一陽一,也沐浴在一片亮光中;还 有她的声音,听到她沙哑的声音,会以为是下等人在讲话,那种没一精一打采地拖着的长音,犹如照在贡布雷教堂台阶上或广场糕点铺里的外省的一陽一光,金煌煌,懒洋洋,油腻腻。但这是第一天,我什么也没能辨别出来。我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即刻就把我可能有的一点感觉熔化了,不然,我也许会发现一些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奥秘。我心里想,不管怎样,在大家看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是她,这个名字所表示的不可思议的生活,全都包容在她的躯体中,刚才,她的躯体把她神秘的生活带进了客厅,带到各种各样的人中间。客厅从四面八方将她的生活包围,而她的生活对客厅的反作用是那样强大,在生活不再往前伸展的地方,我仿佛看见沸腾起伏的线条为它确立了边界:在鼓起的北京绸裙投给地毯的清晰的影子上,在公爵夫人那清澈明亮,时而充溢着忧虑和回忆,充溢着轻蔑、愉悦、好奇和莫测高深的思想,时而映照出光怪陆离的形象的眸子中。如果我是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次晚会上,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在侯爵夫人的一个“接待日”,在她的一次茶会上遇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许我的心情不会如此激动。因为这种茶会不过是那些女人外出时的一次短暂的憩息。刚才她们戴着帽子四处奔走,象起马灯似的走过一个又一个沙龙,进屋后连帽子也不摘,这就给沙龙带来了户外清新的空气,给薄暮中的巴黎带来了光明,就连那些敞开的不时传来辚辚马车声的高大的窗户也不可能带进比这更多的光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头戴饰有矢车菊花的平顶草帽。这顶草帽使我想到的不是遥远童年时代的一陽一光——那照射在我采撷矢车菊花的贡布雷的田野上和当松维尔篱外斜坡上的一陽一光——而是薄暮的气味和尘埃,就是刚才德·盖尔芒特夫人穿过和平衡时的气味和尘埃。她微笑着,神态傲慢而心不在焉,一面抿唇撅嘴,一面用小一陽一伞的尖头在地毯上画圆圈,仿佛在用她神秘生活的触角画圆圈似的。接着,她冷漠地把在座的人轮番打量一遍,这目光一上来就使她注意的对象和她脱离了接触。继而她又审视长沙发和安乐椅,但是,这些她所熟悉的、可以说是通了人一性一的东西,它们的存在尽管微不足道,却在她身上唤一起了一种同情心,使她的目光变得一温一柔一些了,因为这些家具和我们不同,多少有点属于她的世界,同她婶母的生活紧密相违。她的目光又从博韦的家具转移到人身上,于是她又恢复了洞察入微和不满意的神态。对婶母的尊重使她不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但是,如果她在安乐椅上看到的不是我们,而是一一团一油迹或是一层灰尘,她也是会感到不满的。
杰出的作家G……进来了,他来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这看作是一件苦差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看见他很高兴,但没有同他打招呼。不过,他到她身边去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感到,她的魅力、敏锐和淳朴足以说明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况且,出于礼貌他也应该去。因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知道他和蔼可亲,又赫赫有名,常邀请他吃饭,甚至让他单独同她和她的丈夫共进午餐;或者在秋高气爽时,她利用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把他请到盖尔芒特城堡,让他同一些渴望会见他的亲王殿下共进晚餐。公爵夫人喜欢招待杰出人物,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是未婚男子。有的人结了婚,也只能单身去她那里,因为他们的妻子一般都是平庸之辈,会给巴黎最高雅、最漂亮的沙龙抹黑,公爵夫人邀请他们时从来不邀请他们的妻子。为了避免多心,公爵向这些无名有实的鳏夫解释说,公爵夫人不接待女士,不一习一惯同女士一交一往。他说这话就好象在叙述医生的嘱咐似的,就好象在说她不能呆在一个有气味的房间里,不能吃得太咸,不能背对行车方向旅行,或不能穿紧身胸衣。当然,这些杰出的人物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会看见帕尔马公主、萨冈公主(弗朗索瓦丝常听人提到萨冈公主,久而久之,就把萨冈读成了萨冈特,以为这个一陰一性一形式是语法的要求),还 有其他许多公主,但主人解释说,她们不是亲戚,便是童年时代的朋友,不能拒之门外。那些名人对公爵的解释不管是不是相信,都向妻子作了传达,告诉她们公爵夫人得了一种不能同女人一交一往的怪病。她们中有的人寻思,疾病不过是掩盖嫉妒的托词,因为公爵夫人想一个人独霸崇拜者,还 有人更天真,认为公爵夫人一定举止怪异,甚至有过不光采的经历,致使女人不愿登门拜访,她只好编造这些荒唐的借口。还 有一些心地善良的妻子,听到丈夫把公爵夫人的聪明才智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便以为她出类拔萃,超群绝伦,同自己这样笨口拙舌的女人来往当然会感到无聊。确实,公爵夫人同女人在一起会感到厌烦,除非她们的公主身分使她们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但是,如果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妻子认为公爵夫人只接见男士是为了能谈论文学、科学和哲学,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她从不谈及这些,至少和文人学士在一起时不谈论。正如大军事家的女儿总把军队的事看做她们最自豪、最关注的事一样,公爵夫人作为同梯也尔①、梅里美和奥吉埃②等大人物有密切关系的女人的后代,禀承家庭传统,认为无论如何也要在她的沙龙里给博学多才的名流留出空位子。但另一方面,从前盖尔芒特城堡的女主人总是屈尊俯就而又亲密无间地款待那些名流,公爵夫人耳濡目染,渐渐养成了一习一惯,把他们当作亲密的朋友看待,对他们的才华从不流露出赞叹的神色,同他们在一起时决不谈论他们的著作,况且谈了他们也不会感兴趣。再说,她的一性一格同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③的一性一格相近,她不象上一代人那样多愁善感,说起话来既不夸夸其谈,也不用表达高雅情感的词藻。当她和诗人或音乐家在一起时,她只同他们谈论菜肴或即将开始的纸牌游戏,并使这种极其平常的谈话具有一种优雅的韵味。这种克制,会使一个不了解情况的第三者感到迷惑不解,甚至感到神秘莫测。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问这个人愿不愿意和某某大诗人一起受到邀请,他受好奇心驱使,会准时赴宴。公爵夫人同诗人先拉一会儿家常,然后入席。“您喜欢这样烹调的鸡蛋吗?”她问诗人。诗人赞不绝口,她和他意见一致,因为在她看来,她家的食品没有一样不一精一美可口,甚至连从盖尔芒特城堡运来的一种劣等苹果酒也变成了美味饮料。征得诗人同意,她吩咐膳食总管:“再给先生上份鸡蛋。”而那位陪客却焦急地等着听诗人和公爵夫人谈些什么。他认为既然他们作出会面的安排,纵然有重重困难,在诗人告辞前,他们也要设法谈些什么的。午宴在继续,佳肴撤了一批又一批,可总没有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供开幽默玩笑或讲趣闻逸事的机会。诗人吃个不停,公爵和公爵夫人似乎也忘记了他是诗人。不一会儿,午宴结束,然后是告别。自始至终没有谈一句诗,然而大家都喜欢诗,但出于持重——就是从前斯万使我尝过滋味的那种持重——谁都避而不谈。这种持重仅仅是礼仪的需要。但是如果那位陪客稍加思索,就会发现其中的忧郁和压抑。盖尔芒特府上的宴会使人联想到羞怯的恋人们的幽会。他们尽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可能因为羞怯和腼腆,也可能是笨口拙舌,直到分手也没敢互相倾吐深藏心底的秘密。若是能互诉衷肠,岂不更加幸福吗?此外,必须说明,即使不谈高深的东西——人们渴望能一饱耳福,但却不能如愿以偿——可以算作公爵夫人的一性一格特征,但这也不是绝对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年轻时生活的环境和现在有所不同,虽然都是贵族环境,但过去远不如现在辉煌、奢侈,尤其不象现在轻浮,但比现在更有文化修养。尽管公爵夫人现在也浅薄、轻浮,但她年轻时生活的环境为她铺垫了一层比较坚固的、隐蔽而富有营养的基石。她甚至到这层基石当中寻找(偶然这样,因为她不喜欢卖弄学问)维克多·雨果或拉马丁的引语。她吟诵得恰是地方,美丽的眸子流露出真挚的感情,使人惊讶,使人心醉神迷。有时,她也会小心翼翼地、中肯而纯朴地向某个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提出有远见的劝告,让他删去某个情景,或改变剧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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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梯也尔(1791—1877),法国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历史学家。
②奥吉埃(1820—1889),法国戏剧作家,他的风俗喜剧忠实地反映了第二帝国资产阶级的思想。
③阿莱维(1834—1908),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与梅拉克合作,写了多部优秀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