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年前的一九零四年,二十三岁的鲁迅只身远离东京,远离身边的中国同胞们,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求学。那是一次真正的天涯孤旅。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一次心定如铁的自我放逐。这一去,就到了四百公里外的“东北”,就到了没有一个中国人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
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被所有的发达国家打败,被所有的发达国家看不起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说法、有什么关于身体的符号会被人挑选出来到处流传。比如肤色,比如身高,比如口音,都是现成的佐料。这就好比是给人起绰号,一下子就能记住。“支那人”丑陋的特点太鲜明:女人腿下的小脚,男人脑后的辫子,举国皆同。鲁迅先生当年跨洋越海、天涯孤旅也还是逃脱不掉这两样东西。其实,鲁迅自己当年也是拖着一条辫子来到日本的。他一九零二年四月到日本,一九零三年三月剪去发辫后特地照了一张“断发照”。一个“断”字流露出强烈的心理动作,所谓一刀两断,所谓洗心革面。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说:“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他明白,自己就是耻辱的一部分,自己就是黑夜。
沉沉的夜幕是鲁迅记忆的底色,所以他在来仙台的路上牢牢记住了“日暮里”。在我的理解中,远离人群的鲁迅,就是从“日暮里”开始独自一个走进了自己精神的黑夜,同时也走进了对这黑夜的反抗和挣扎。
离开东京,离开同胞的鲁迅,到底还是躲不开历史的阴影。在仙台的学校里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最终决定辍学离开仙台。先是所谓“泄题”作弊,学生会的干事无中生有地认定鲁迅的考试及格是靠了藤野先生的泄漏考题。接着,就是那个著名的幻灯片事件。鲁迅在日本同学的欢呼声中看见自己的同胞被当作俄国间谍砍头,而身旁却站满了麻木的中国围观者。于是,被人鄙视,而又看清楚了被鄙视者的麻木和无可救药,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熬人的双重的鄙视,这是一种黑暗无边的精神笼罩。最为难言的是,在这鄙视中有自己对自己难以宽宥的鄙视。
毕竟,那时的鲁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轻是要靠梦想来滋养的。遭遇了这样的鄙视之后,青春的梦想非但没有折断,反而把小梦换成了大梦。换梦的结果是鲁迅毅然辍学,弃医从文,离开仙台回到东京,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很快,他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不止是失败,是比失败更让人难熬的寂寞。
独自一人走进黑夜,原本以为可以用梦想来引路。可梦想幻灭后黑暗之中又加上了寂寞和无望。就此,我们可以循着那个双重的鄙视和反省的轨迹,看到鲁迅此后一生的反抗和挣扎——那就是点燃绝望为自己照明。在东京的失败之后,鲁迅又经历了辛亥革命的夭折,军阀们的血腥屠杀,文人的投降……所谓用小说改造“国民性”的宏图大志,就如同把沙子撒进黑夜。青春不再,梦想幻灭,淹没在无边的历史黑暗中,一个既不相信光明也不相信黑暗的人怎么活下去呢?他只有点燃绝望为自己照明。这让我想起龚自珍的诗句:
“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
不由得反复思量:鲁迅在日本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的一刀两断和洗心革面。当中国一片无边黑暗的时候,是什么给了他走进黑夜的勇气,又是什么支持了鲁迅终其一生独自对抗比历史还要黑暗的绝望?这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有多少是日本给他的鄙视,又有多少是日本给他的滋养?